凜冬雙生

凜冬雙生

公元1655,清順治十一年冬月十二日。

雪風呼嘯,天光黯淡,一場鵝毛大雪在三天前席捲了北京城。好容易今兒雪停了,凌冽的北風又從西伯利亞高原上呼嘯而來,將落在地上的鬆散積雪又大片大片地揚了起來,整個北京城都籠罩在一層迷濛灰暗的雪霧當中。

這樣的天氣里,時年二十一歲的正六品鑾儀衛雲麾使納蘭明珠站在自家正廳中,聽着隔壁產房裏妻子覺羅氏一聲高過一聲的痛呼,颳風下雪的天氣里竟然緊張得出了一腦門子汗。

他終於忍不住拔腳走出房門,欲往梢間探視妻子,不料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覺羅氏痛罵:「納蘭明珠,你這混蛋!」

明珠的嫡福晉愛新覺羅氏是已革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清朝開國皇帝努/爾哈赤的親孫女,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她與丈夫少年結髮,感情一直很好,所以生孩子的時候罵一罵丈夫也是無傷大雅的。

明珠站在簾外,跺腳嘆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夫人你有那力氣罵我,還不如專心些,早些把孩子生出來呢!」

只聽「砰」的一下,覺羅氏從裏面擲出來一個瓷碗:「說得容易,你來試試啊!」

「哎,你怎麼能把葯扔了呢?」明珠痛心疾首,「快快快,再端一碗來。」

產婆又拿了碗助產葯過來,明珠親自端了進去。

覺羅氏見了他不禁眼眶一紅,喘息兩聲,竟哭了起來:「老爺,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哎呀!」明珠急得眉毛亂顫,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產婆道:「老爺別添麻煩了,您在這兒杵著,夫人反倒不能安心,且別處坐坐吧。」

明珠就這樣被趕了出來,剛出了房門,迎頭一陣極大的風吹來,裹挾著無數冰冷黏膩的雪渣子,劈頭蓋臉地扇了他一臉。

明珠怕冷風吹着了裏面正在生產的妻子,趕緊回身攏好了帘子,又從院中撿了一堆鵝卵石,堆在門檻旁邊,死死地壓住了門簾。

他再抬頭時,只見風雪愈加肆虐,吹得院中的樹木彎腰欲折。廊下掛着的燈籠那紙糊的脆弱身軀再也經不住摧殘,被狂風剝去了精心繪製的大紅紙皮,露出纖細脆弱竹骨來。

明珠不禁微微嘆出口氣,時下政局就像這天氣一樣撲朔迷離,而他們夫妻乃至整個納蘭家的命運就像在這風暴中掙扎的一葉小船,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

你道為何?

原來,覺羅氏的父親英親王阿濟格和已故的睿親王多爾袞,是同母所生的兩個親兄弟。後來多爾袞在滿清入關打天下的戰爭中立下大功、權傾朝野,成了大名鼎鼎的「皇父攝政王」,掌握天下大權長達八年之久。

仰仗叔父的威名,覺羅氏和她的四個姐姐都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皇室冊封為「和碩格格」,取得了宗室女所能獲得的最高封號,過了十幾年金尊玉貴、無憂無慮的少年生活。

可惜去年,多爾袞在塞北狩獵時意外身亡,當了八年「兒皇帝」的順治清算報復,竟然將多爾袞帶兵攻克山海關、打下大半個明朝江山的功勞一筆勾銷,不僅罷黜了他的一切尊號,竟然還毀墳掘墓,把他的屍首從皇陵中挖出來當眾鞭屍!

阿濟格為弟弟打抱不平,戎裝上殿、咆哮朝堂,惹怒了順治皇帝,也被下獄賜死。年僅十五歲的覺羅氏也受父親、叔父牽連,被剝奪了封號,關押在宗人府里等候發落,險些一病而死。

好在關鍵時刻,孝庄皇太后出手相助,將她指給彼時還默默無聞的納蘭明珠做福晉,又以「阿濟格已經伏法,罪不及出嫁女」為由,將覺羅氏從宗人府放了出來,允許二人完婚。

婚後,兩人感情和睦,明珠仕途順遂,覺羅氏又很快有了身孕,眼看就要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可就在這時,新上台的幾個權臣又開始清算多爾袞的餘黨。

作為多爾袞的嫡親子侄,覺羅氏的娘家兄弟都被他們以各種借口圈禁流放。兔死狐悲,明珠夫婦悲痛之餘亦是膽戰心驚。就這樣提心弔膽地過了幾個月,覺羅氏在宗人府獄中落下的舊疾又複發了,這胎只懷了不到七個月,就即將臨盆。

在這個狂風肆虐、前途黯淡、隨時就有殺身之禍的嚴冬,他們未足月的長子長女即將呱呱墜地,明珠如何能夠不憂心呢?

這時只聽覺羅氏又痛呼一聲,產婆興奮地出來,貼着他的耳朵大聲說了好幾遍,才勉強壓過呼嘯的風聲,使明珠聽見一句話。

「稟告老爺,夫人生了個公子。」

「好好好!」明珠長舒口氣,喜不自禁,撫掌大笑,一面命人趕緊去門口掛弓,一面祭出早已取好的名字,「大公子就叫成德了,納蘭成德。」但是轉眼一看,產婆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勉強。

滿人入關才僅僅十年,以前關外惡劣的生存環境使得幼兒存活十分困難,如果孩子出生在氣候溫暖、食物充足的夏天還相對容易存活,而生在寒冬的嬰兒一出世就要與寒冷和飢餓做鬥爭,在醫療條件落後的時代就會很容易夭折。因此很多人都有種刻板印象,覺得冬天出生的孩子「福薄」。

而按照這樣的觀點,小成德出生在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天氣里,似乎預示着他這一生就要與寒冷、病痛和飢餓作伴,鮮少有幸福歡欣的時刻。管家和產婆當然笑不出來。

明珠明白過來,卻怫然不悅地揮了揮手:「胡說八道!太宗皇帝也是生在冬天,哪裏就福薄了?我偏不信這個邪!大公子的小名就叫『冬郎』吧。」

管家只得應是。這時產房裏又響起了覺羅氏的痛呼。

明珠一驚:「怎麼回事,不是已經生出來了嗎?」

帘子那邊傳來產婆們驚喜的聲音:「老爺,夫人懷的是雙胎。腹中還有一個孩子。」

「嗯?怎麼還沒完沒了呢?!」明珠額上又開始狂冒冷汗。他是喜歡兒子,但是也不能把老婆往死里折騰啊,就是薅羊毛也沒有逮著一隻羊連續狂薅兩次的道理啊!

覺羅氏的痛呼又一次響起,聲音卻虛弱了許多。明珠越聽越覺得膽戰心驚,忍不住打起帘子進了產房,覺羅氏正躺在床上,虛弱地連坐起身來的力氣也沒有了,仍是叫着:「讓我瞧瞧孩子。」

明珠忙過去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中,產婆抱了個大紅襁褓過來,放在明珠懷裏。

那是一個極小的嬰兒,才四斤多重,小得幾乎看不清眉眼,又輕得幾乎感受不到重量,剛才被產婆打了屁股,也只是低低地哼了兩聲,好像虛弱得連哭鬧的力氣也沒有。

覺羅氏不由自責萬分,潸然淚下:「他生這樣小,想來不是身子骨健壯的,將來該如何是好?都是我這個當娘的誤了他。」

「夫人快別哭了,你腹中還有一個孩兒呢。」

懷抱嬌妻弱子,明珠不禁油然生出一股做父親的責任感,他緊緊握著覺羅氏的手:「我們的兒子又不用干粗活,強壯與否又有什麼分別?夫人,我納蘭明珠對天發誓,將來一定爵祿高登、封妻蔭子,叫這兩個孩子享盡榮華富貴,一世不為生計發愁。」

「你這個大俗人!」覺羅氏破涕為笑,「連安慰人都只會說『陞官發財』、『發財陞官』!」

「夫人英明,我可不就是個大俗人!」明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逗弄著妻子懷裏的小成德,笑道:「你通漢文懂詩書,將來兒子像他娘就行。」

「又見紅了,二爺也快要出世了。」產婆喜滋滋地說,「我們要接生了,還請老爺別處坐坐。」

明珠還想賴著不走,不料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聞聽老爺得子,世交親戚們都來道賀。慈寧宮的梁公公、敬事房的周公公都來了,正在前廳喝茶呢。」

明珠在鑾儀衛任職,負責管理皇帝、太后出行的車馬儀仗,常與內監宮女們打交道,彼此很是相熟。而梁四時乃是孝庄太後宮里的掌事大太監,身份貴重非一般宮人可比。

明珠不敢怠慢,連忙吩咐管家照料妻子生產,自己整理衣裳,往前院見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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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相之子(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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