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沈瀾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想來是這半年來日日提心弔膽,如今驟然鬆懈下來,便是餓著肚子也酣眠一場。

至少裴慎不至於把她送去給人當妾室,也不會因為賣不到一個好價錢就只能將她賣去妓館接客,為了自己的官聲更不至於虐待她。

細細算來,這幾日竟是她一年來精神上最為舒緩的時候。

沈瀾悲哀的嘆了口氣,復又打起精神來,想出門尋些吃食。

她醒的太晚,丫鬟婆子們早已吃過早飯,便只能在墜兒的帶路下到了小廚房,請廚娘做了碗清湯麵。

那廚娘擺弄著幾十顆黃梅,正以杵去核,沈瀾好奇道:「趙娘子這是在做甚?」

「制梅醬。這天熱死個人,且給大人呈一碗梅湯消夏。」說著,趙娘子又將四兩甘草炙成末,一斤研好后的薑片扔進缽中。

接著,便半側著身子,擋住了沈瀾的視線,又往缽里扔了幾粒剖開的青梅子並些許紫蘇干、白豆仁……

沈瀾見狀,瞭然一笑。鹽漕察院富庶,連廚娘都是揚州名廚。這樣的人家多有自己的秘方,敝帚自珍也是常態。

沈瀾無意窺伺他人秘方,便轉過身專心吃面。待她吃完面,見趙娘子還在攪勻那些料,便問道:「趙娘子,若是不用這麼多料,只是幾顆黃梅青梅,制出來的梅醬味道如何?」

趙娘子知道她是大人身側伺候的丫鬟,便好聲好氣道:「尋常百姓家裡夏日也煮梅湯,不過是將蒸好去核的烏梅、黃梅搗爛,煮成湯罷了。味道雖沒有我制的好,卻也過得去。」

沈瀾若有所思的點頭:「這樣的梅湯作價幾何?」

「姑娘說笑了,街里街坊的,家裡有株青梅樹,若有人去討要幾個梅子,誰還收錢不成?真要去買,青梅太酸也要不了幾個錢。便是用青梅腌漬成的烏梅,或是四五月的黃梅,也不過多費些柴火罷了。」

沈瀾點頭稱是,又問道:「這夏季消暑,除了酸梅湯,還有綠豆湯罷,這綠豆可便宜?」

「綠豆不過四文一斤,一斤綠豆十斤水,夠你喝到肚皮滾滾圓。」

語畢,趙娘子好奇:「姑娘問這些做甚?」

「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沈瀾只是笑,又換了個話題:「我初來乍到,不諳院中事物,敢問趙娘子,這院子里可有大人帶來的家生子?」

趙娘子正碾弄著缽中諸料,手中不停,口中只答覆道:「院中唯我一個廚娘,並三個粗使婆子,還有墜兒與墨硯兩個七八歲的小童罷了,俱是揚州本地人。」

沈瀾便點點頭,又道了謝,自己洗凈碗筷,出門去尋墜兒,探聽將她擄來的那侍衛去向。

那侍衛既是裴慎親信,想來多半是其府中人。便不是,也對裴慎了解甚深。

墜兒年紀小,常做跑腿的活,被沈瀾塞了兩個銅板,便喜上眉梢:「我方才見那林秉忠出了內院門口,只是不知道何時回來。姐姐若要尋他,不如去門口等一等。」

沈瀾便在一處月亮門前截住了他。

這林秉忠擄了她來,害她為奴為婢伺候人,沈瀾心裡厭煩他,可這會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能擠出個笑來:「不知林大哥可有空?我有幾件事想問問。」

林秉忠想了想,大人只叫他盯著幾個案犯,暫時沒別的吩咐,便說道:「敢問姑娘所問何事?」

沈瀾:「據我所知,賣身契一式三份,買方、賣方各一份,擔保人即官府一份。我若持有劉媽媽手中的賣身契,能否前往官府銷去奴籍?」

林秉忠頗為驚訝,蹙眉:「爺不是讓你安心住下來嗎?」

沈瀾反問:「安心為奴為婢嗎?」

林秉忠一愣,勸道:「姑娘,爺是國公府世子,做丫鬟穿金戴銀不算委屈了你。況且外頭的世道對女子太過艱難。你若無人庇佑,生得又好,幫閑無賴白日便敢來敲你家門。」

沈瀾不是不知道,在古代一個孤身女子生存何其艱難。多少人家插標賣首、賣兒鬻女都是為了活下去。可比起當瘦馬被人賣來賣去,比起為奴為婢尊嚴淪喪,一切困難都可以克服。

「林大哥,人各有志,我這一生,寧可自由自在老死於荒山野嶺,也不願富貴榮華卻一輩子為奴為婢。」

林秉忠愕然不已,不禁抬頭望她,見她荊釵布裙難掩清麗,亭亭地立在日光里,他慌忙低下頭去。

良久,只輕聲道:「若是如此,你不如求求爺。爺見你一個弱女子可憐,或許便肯銷了你的奴籍。」

沈瀾鬱悶不已。心道這裴慎面上功夫做的有多好,分明是個心冷如鐵之輩!

見她不說話,林秉忠又安慰她:「你且寬心,公府為積德,丫鬟多有定例,你不是家生子,二十歲也就放出去了,有的蒙主子恩典,十七八有家裡人來贖便也讓她們走了。況且你若活做得好,叫爺高興,出府的時候,爺自會送你一份前程。」

沈瀾苦笑,她原本想著劉葛倒台,劉媽媽就此失去靠山,她或許能贖回自己的賣身契,如今看來,林秉忠避而不談,恐怕希望不大。

「既是如此,我想問問林大哥。」沈瀾直言道,「大人身側可有妾室?」裴慎有沒有可能納她做妾?

林秉忠實在耿介魯直,根本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直言道:「姑娘勿要胡說,大人正要守孝三載,怎會有妾室?」

沈瀾一時間悲喜交加。

事情已成定局,如今想銷去奴籍是不可能了。且裴慎勢大,與劉媽媽不同,想在他手中逃跑,難上加難。

可聽林秉忠這麼一說,不做妾,只幹個三年仆婢,找人來贖她就能脫身,屆時便是光明正大的良家子了,可比當個逃奴,挖空心思上戶籍,心驚膽戰生怕事發強多了。還能藉助國公府,結識些人脈善緣,將來孤身一人也不怕被街頭的幫閑地痞欺凌。

這樣一來,反倒是個機遇。

況且哪怕三年後脫不了身,屆時已然熟悉了周圍情況,麻痹了裴慎,有了銀錢、人脈,要逃跑也容易些,總比如今兩眼一抹黑,連出揚州的路在哪裡都不知道強。

沈瀾下定決心,做好兩手準備,卻忽覺不對:「大人可是奪情起複?」按理守孝不該做官啊。

林秉忠搖頭道:「爺是為其恩師守孝。」

為恩師守孝?沈瀾只覺不對勁,她就是再不熟風土人情,也知道守孝是為父母、祖父母,哪裡有為恩師守孝的?這恩師是他五服內的族親?還是裴慎在求名?

她正要細問,墜兒急急來尋,說大人找她。

沈瀾辭別林秉忠,匆匆到了正房,唯見裴慎頭戴網巾,穿著緙絲圓領袍,端坐黃花梨四齣頭官椅上,正握著一卷《青瑣高議》,目不轉睛的看書。

見她進來,裴慎放下書道:「去哪兒了?怎麼不在房中伺候?」

沈瀾垂首道:「昨日睡得沉了些,今日便起晚了。」

裴慎只冷哼道,「爺一宿沒睡,你倒是好眠。」拿到賬本,有諸多事情要做,哪裡能安睡?

沈瀾咋舌,可算是明白裴慎語氣為何如此冷冽了。任誰為工作熬了一夜心情都不會好的。

她不想捋虎鬚,便低頭肅立道:「是奴婢不懂事。敢問爺有何吩咐?」

裴慎只散漫的瞥她一眼:「知道我一夜未眠,還不快去鋪床疊被?」

已然日上三竿,可領導要補眠,沈瀾還能拒絕不成?她順從地看了看房內。

裴慎為了處理公務,書房連通內室。

這是鹽漕察院,古來鹽官最為富庶。床榻圍屏俱是些紫檀烏木,盤匣漆器多是螺鈾剔紅,案頭清玩有昆石靈璧,就連牆上掛的畫都是瑪瑙軸頭。

沈瀾放眼望去,只覺此地實在過於奢侈。

可巡鹽御史任期只有一年,裴慎忙到連丫鬟採買都顧不上吩咐,想來這些布置多半都是上一任巡鹽御史留下的。

正思忖之間,裴慎不耐煩道:「杵在那裡做甚?」

沈瀾便匆匆從一旁的檀木斗櫃里抱出群青四君子杭綢被,捋平褶皺,鋪在床上。又拍了拍枕頭令其鬆軟。便轉身道:「爺,好了。」

裴慎劍眉微蹙:「這便好了?」

沈瀾稍有些迷茫:「不知爺還有何吩咐?」

裴慎不置可否:「已至夏季,這被子用的還是繭綢,帳子是厚實的絹帳,就連枕頭都是西域五色普羅制的,地上還鋪著灑海剌。你要熱死誰?」

沈瀾一時為難,她從未伺候過旁人,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況且不管是要請裴慎為她銷去奴籍,還是要逃跑,和領導處好關係都是第一步。

沈瀾即刻端正態度:「爺,奴婢魯鈍,且不曾服侍過人,經驗不足。」向領導承認錯誤。

「若爺覺得奴婢有不妥之處,還請指點一二。」請求懂行的領導指點。

「既然被褥枕頭帳子等皆要隨四季變化,那麼房中其餘陳設可也要如此?」舉一反三,展現自己的聰慧。

果然,三句話后,裴慎的臉色好看多了。她瘦馬出身,平日里多半學些琴棋書畫,茶圍雙陸之類的,哪裡有公府丫鬟會伺候人?如今見她聰敏,倒也省事。

裴慎「嗯」了一聲。

沈瀾便上前,先把全部柜子打開,翻檢了一條夏季薄被,捲起床上厚重的被褥和枕頭,替他換好。

她此刻穿著寬大的粗布衣衫,腰間只系了根細帶,走動間勾勒出裊裊腰肢。

裴慎的目光輕掃過她的腰肢。

太細了些,一掌便能握住。

東西又多又重,沈瀾一通忙碌,難免熱意氤氳,雙頰飛暈。

裴慎放下書,端坐飲茶,餘光總有意無意瞥她,見此情態,喉頭微動,卻只撥弄著手上的白瓷茶杯,端起來一飲而盡。

沈瀾一無所覺,換好被褥後轉過身道:「還請爺先歇息,我便不吵嚷爺了。待爺醒了,我再來換掉陳設。」

裴慎嗯了一聲,又道:「更衣。」

更衣?沈瀾微怔,復深呼吸一口氣,伸手就去解裴慎腰帶。兩人靠的實在太近,近到裴慎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很清淡,不是女子常用的桂花頭油,也不是什麼昂貴的花露,倒泛著些清苦。

「用的什麼香?」

沈瀾一愣,想起來:「昨晚用了些安神香。」為了逃跑點了那麼多安神香,縱使穿著旁人的外衫,可裡衣是她自己的,難免沾上。

「不對。」裴慎搖頭道:「你那安神香雖不劣質,卻也不是什麼名品,必不會如此清淡雅緻。」瘦馬縱然需要培養風雅,可到底還是商品,要控制成本。

沈瀾想了想,便道:「從前只燒過四棄香。」

「哪些料做的?」裴慎問道。

「無非是些瓜果橘皮之類的。」反正都是廉價易得可自制的東西。

裴慎忖度片刻便明白她為何從四棄香改用安神香。

想來用安神香是為了叫周圍監守之人睡得更熟,只是安神香頗為昂貴,若日日燒她承受不起。可若不燒香,忽然在臨逃跑前有了燒香的習慣,恐惹人起疑。便只能前面燃些廉價的香料,最後再燒安神香好逃跑。

「你倒聰敏。」裴慎意味深長道,「只是做丫鬟倒也不必太靈慧,勤懇伺候好主子便是了。」

沈瀾垂首,心知對方在警告她不要把這些小把戲用在他身上,更不要試圖耍些小聰明。

「爺說的是。」說完,替他褪去了腰帶、外衫,正打算為他脫去褻衣褻褲,裴慎突然道:「凈室備好了水,過來替我擦背。」說著,坦然自若地向凈室走去,

沈瀾也不生氣。裴慎敢洗,她就敢看。

鹽漕察院當真富庶,凈室內是不知從哪裡引來的一泓溫泉,偏偏做得又格外清雅。

入門不是一座屏風,而是一道假山石景。那掇山竟是以瘦漏皺透的太湖石所制。繞過這座咫尺山林,從幾桿古拙的竹節中流出汩汩熱泉,水面上飄著幾片青碧玲瓏的荷葉。

沈瀾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荷葉邊緣捲曲上翹,泛著潤澤的光華,竟是能工巧匠燒制而成的孔雀綠釉荷葉瓷盤,一旁還點綴著童趣的蓮藕。底下應當是做了些小機關,令其浮於水面之上。

見她頗為驚嘆的樣子,裴慎意味深長道:「如何?」

沈瀾答道:「極美,它必定凝結了諸多工匠的心血。」

裴慎頗為詫異的回頭望她一眼。他還以為沈瀾或是斥其奢靡,或是艷羨不已,卻沒料到她竟是這般說法。

「你這說法倒有幾分趣味。」裴慎輕笑一聲,復又閉目養神道,「且過來擦背。」

擦就擦唄,沈瀾無所畏懼。她拿起盤中綢緞,沾了溫泉水,澆在他背上。裴慎自幼習武,整個人身量高,肩寬背闊,英武挺拔,肌肉精瘦結實,充滿著力量感。

裴慎回頭,見她臉不紅氣不喘,毫無異色,便心有不滿,暗想她果真是瘦馬出身,給一個陌生男子擦起背來半點也不害臊。

一想到這裡,他乾脆靠在池壁上,閉目養神道:「用點勁兒,撓痒痒呢!」

沈瀾聞言,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勁兒擦洗起來。

過了一會兒,裴慎突然道:「說你撓痒痒真是高估你了,蚊子叮的都比你強。」

沈瀾本來就擦的滿頭大汗,聞言心頭火起,柔聲道:「爺,奴婢力氣不夠,不如叫個侍衛進來給爺擦背。」擦!最好擦了你的皮!

裴慎也不回頭,只擺擺手道:「喊了侍衛,要你有何用?你那月俸是白拿的不成?」

月俸?沈瀾一頓,便小心試探:「爺,這月俸是多少?」

裴慎回頭看了她一眼,暗道成日里惦記那點銀子,果真是出生卑微,見識淺薄。

「不知,照舊例走便是。」裴慎冷聲道。

沈瀾愣了愣。想來也是,裴慎哪裡會知道一個婢女的月銀。

有了這一出,裴慎忽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且出去。」

沈瀾莫名其妙,不知道此人發的什麼火。但她樂意不擦背,甩開錦帕告退。

裴慎見她轉身就走,只蹙眉道:「去哪兒?且去外間榻上守著。」

沈瀾無奈,出了凈室去博山爐內隔水熏炙蓬萊香,換上芙蕖簟,鋪好天水碧杭綢薄被,拂下水墨白棱紗帳上綴著的玉鉤,帳內日光昏昏,裴慎闔眼枕在竹枕上,呼吸漸綿長起來。

沈瀾便躺在離床不遠處的美人榻上發獃。只是屋內一片安謐,唯香氣裊裊,連陽光都顯得閑適。漸漸的,她意識昏昏,朦朦朧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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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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