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塵埃落定(中·中)

第 158 章 塵埃落定(中·中)

邢夫人在寧國府與尤氏說話,談及秦可卿病症時下人慌張而來,稟告庄宿阮臨盆。一時間,竟有些兵荒馬亂。

日子到了,臨盆自然而然便來了。

庄宿阮與黛玉坐在一處說起年節時的祭拜禮節,莊家乃山東望族,而山東便是聖人孔夫子的故地。從前林樂曦說過要循古禮祭祀,這些年陸陸續續增添修繕了不少。

黛玉一直銘記於心,想著要助她阿姐做好此事。如今遇見了個世家女,是個難得的機會,她自然要抓住。

「要說起這個啊,裡頭說道的可就多了。」庄宿阮從小按照宗婦來培養,這些個最是明白的。可也正是因為明白,才知曉裡頭那些個煩瑣非一朝一夕可速成。

是由著長一輩的,從小耳濡目染,手把手教出來的。除此之外,她還得翻閱典籍,對照如今的儀式禮節。何時辦怎樣的典儀,四時節禮等等,每一項都爛熟於心方可。

「你阿姐可是你祖母親手帶的,這些個很該清楚明白才是。你怎反來問我了?」庄宿阮笑著示意宜詩奉上蜂蜜水來,並不覺得林樂曦會藏私不教黛玉這些,「你脾胃弱,那些個茶水還是少喝為妙。今日且喝這個度一度罷,回去了再喝旁的。」

黛玉從善如流地接下:「二嫂子心細,連這個也慮到了。這幾年葯膳一直吃著,女醫說養得甚好,也能跟著用些,不然也不好。」

「這話有理,堵不如疏,是該如此。」庄宿阮笑笑,將話題茬開去了,「要說起這祭祀立法,古籍當中記載如今多數已不可考。如今擺出來的那些個,口中說是古法自然,哪個知曉這不是他從那些個書裡頭自個兒瞎琢磨出來的。世家都有一套自己的禮法,你家阿姐定然也有你們祖母口耳相傳下來的一套。你回頭讓你阿姐說與你聽便是了。」

「倒也不是阿姐不肯說與我知道,阿姐想要捋清楚自家的那一套規矩才想著要那些個古法做參考。」黛玉的手捂著琺琅銅胎手爐,白皙的手指叫熱意熏得粉嫩,視線黏在面前的棋盤上,說著話思緒卻在棋子上頭,「二嫂子這一手圍魏救趙我可是佩服得緊,到這會子我還是沒頭緒該如何破局。」

白子在庄宿阮的掌心裡烘著,沾染上了她掌心的溫度,卻沒有落在棋盤上頭的意思。聞言,微笑道:「無妨,今日日頭還早。你若是不嫌棄,留在復安院用了晚膳再回去。你二表哥今日跟著三位舅舅在張家忙活,得晚些歸家。咱們不等他。」

黛玉一怔,抬眸仔細打量眼前的人。只見她神色平靜,眼底不見波瀾。睫毛隨著眼角的上挑漾開了一層,輕巧露出一抹笑意來。端莊典雅的氣派仿若與身俱來,庄宿阮就是這般隨意地坐著,也難掩那一身的氣度。

正紅色蜀綉雛菊上裳,底下是暗黃色百褶裙,蓋住了綉東珠的繡花鞋。用一支琉璃珠大鳳釵定住圓髻,長長的一串金細鏈子自然掛下來,像是固定住了一般,紋絲不動。那鏈子用兩根錘鍊得極細的金線編織而成,費不少功夫才得。

庄宿阮甚少在日常穿這正色的衣裳,今日這套倒是著實出人意料。

「二嫂嫂今日這是哪個女使丫頭搭配的衣裳,我瞧著很好,襯得氣色愈發好了。」黛玉笑抿了口蜂蜜水,道。

嗒!

羊脂玉打磨成的白玉子落在棋盤上,音色脆亮,直擊人心。

「今日一早晨起時,恍惚間聽見了窗外枝椏上喜鵲叫喚,覺著是個好意頭,便讓人尋了一套喜慶衣裳出來。想著沾沾喜氣,若真應在了好事上頭,也未可知。」庄宿阮從小身邊有教養姑姑教導,說話做事不疾不徐、從容有度。

這會子因著有孕的緣故,精神耗費快,慵懶散漫的調調說話,如同嬌俏的貓咪趴在你手心裡懶懶的撒嬌。外頭黃昏夕陽的光繞在人周身,搭著如今這時節的溫度,惹得黛玉也覺著有些犯懶。

「阿姐前日還託人帶口信兒來,叫我跟著二嫂好生學,這份氣度涵養,令人服氣。」黛玉垂眸看了眼那枚白子的位置,淡淡一笑,將手中的黑子放回原位,示意自己認輸。

聞言,庄宿阮瞥了眼跟在黛玉身後的新面孔,倒也算不上十分的新,她在賈母身邊見過的,只是未曾料到這會子跟在了黛玉身邊。

昨日,王家當家主母,王子騰夫人上門來做客。說是來做客,實際上說的那些個話凡是有自己消息來源的人心裡明鏡似的,只是萬事才剛出頭,不知後續根莖,於是按兵不動罷了。

因著這王家夫人來了這一遭,賈母又將林家放回了自己眼皮子底下——送了自己房裡的二等女使名喚鸚哥的,到黛玉身邊侍候,美其名曰不放心。她來榮國府多少日子了,若是一來便賞人也就罷了,可這不早不晚、不上不下的時候給人……

這到底不放心些甚,賈母知道,王夫人知道,庄宿阮知道,怕是連寶釵都心裡有數了。

「你心思實在是巧,給這丫頭換了個名號,不然我可叫不出口那兩字兒。好端端的,不像是在喚人倒像是在喚……」庄宿阮將「牲畜」二字盡消於口中,有些話語意會即可,不必多說。她信像黛玉這樣心思玲瓏的人會不明白她那未盡之語了。

黛玉沒有跟著她看人,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原也沒想著要改,過不多久她仍舊是要回外祖母身邊的,費那功夫怕還添了麻煩。只是實在是開不了口,心中覺著彆扭,還是改將了去為好。」

「老太太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如以往,有些記得清楚有些早忘了個乾淨。身邊的女使們更換時候也快,從前有人在身邊待了不過一二年便要出去配人。也就不願再費那些功夫在名號上頭了,只取了好意頭的幾個名兒定下,後頭不論誰頂上,都還是那麼叫。」賈璉有同她說起過這些舊事,人說故事一般說與她聽,她也就當聽故事一般聽過就是了。

黛玉臉上仍是那一副笑意,頷首:「我記下了。等紫鵑回去時讓她自個兒決定換還是不換,我也不在意這個。」

今日帶她來也不過為試探,瞧瞧她可有動作,故此也不曾多說甚。

「知你脾性,我才多啰嗦這一兩句,旁人我也懶得費這個口舌。你是個聰明人,小丫頭,凡事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還得再練練。」庄宿阮修得好看的彎月眉蹙起,她隱約覺著肚子有些不適,不過這幾日總偶有陣痛,過一會子便過去了,她也就沒多在意。

伸手取了黛玉手邊的黑子,落在自己方才落下的白子旁邊一格,整盤棋局瞬間又換了一副模樣。庄宿阮抬眸看她:「丫頭,這門功夫門道可多著呢,你還得多多花功夫,用心去學。」

「二嫂說的是,我一定……」

話音未落,梁媽媽眼尖的發現對面庄宿阮的腳邊隱隱發紅:「璉二奶奶,可是要臨盆了!」

一句話驚起驚濤駭浪,一屋子人頓時動作起來。好在此前便早有準備,這時候發動起來也不見太多慌亂。通報的,請人的,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姑娘,咱們回去罷。這時節您待在這裡,若是叫衝撞了可怎麼好。」紫鵑見復安院裡外忙亂,忍不住開口勸人回去。

黛玉一身玫瑰粉寬邊綉金邊牡丹上襦,底下白綾綴細碎花百褶下裙,長發半挽。用點翠祥雲鑲金串珠鳳尾簪定住,底下跟了一支金鑲青石壽字玉簪,金雀兒珠花在另一頭別著,翡翠銀杏耳環靜靜垂在白嫩的脖子邊。任憑她如何動作,紋絲不動地垂著。

傍晚的涼風吹過,將壓著裙擺的玉墜子上頭的流蘇吹散,髮絲擺脫髮髻的束縛,遊離在外。背後是即將西沉的太陽,火紅但不刺眼。

凝眸看去,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尚未完全下沉的那半邊的輪廓。

「太陽西沉,月亮東升。也不知道是沉亡還是新生。」

黛玉忽的說了這麼一句,呢喃細語,聽的並不清楚。

「姑娘,您說什麼?」紫鵑凝神細聽,也不過太陽月亮等模糊字眼,餘下的並不清楚。

她這一聲將人的神思拉回,笑著搖頭:「我在家時見過婦人生產的,二嫂身邊皆是心腹,比之當年,可謂是精心。不必擔心,再驚險的我已然見過,不是那嬌養的花朵,這點唬不著我。」

梁媽媽不欲紫鵑與自家姑娘接觸太多,也有些拿不準黛玉的意思,只好開口道:「姑娘,這邊便是老太太不來,大太太也是要過來坐鎮的。咱到底是外家,不好多待的。」

「陳耿家的今日是不是要家去?我得讓她回去給阿姐傳個口信,早早準備賀禮去。」黛玉攏了攏被風吹得刺啦作響的衣袖,轉身邁步往前走。

「諾。」

黛玉不欲在這裡頭與人麻煩,自然走的安靜,只是命人知會了一聲庄宿阮身邊的得力女使,便自個兒走了。

走時,微風不止,身後院子里的樹葉沙沙作響。

下人去給邢夫人報信,去的匆忙,回來的也匆忙。尤氏有心過去跟著瞧瞧,到底是兩邊府里這些年來最為矚目的一胎了,便是李紈臨盆時也不見得有如此動靜。只是叫絆住了手腳……

「太太,您瞧那簪子……」

身邊女使眼尖,邢夫人走得急,動作不免有些大,帶動了坐墊,露出了被縫隙卡住的東西。

尤氏眯著眼睛瞧了半晌,默然嘆氣,點點頭,算是默認了那的確是支簪子。

「太太,這簪子不是妝奩里的。」女使說的有些小心翼翼,她跟著尤氏有些時候了,妝奩裡頭有些甚,自然是清楚的,想來尤氏自己也清楚。

正是因為清楚,尤氏才不願認那露出來的是簪子。若是別的侍妾的也就罷了,無非是賈珍玩的把戲,可不巧,那簪子她偏又在人身上見過一回。

素羅上前幾步,將簪子取了回來:「太太,可要壓著?」

「壓什麼,這事兒他們既然做了,便要抱著時刻叫人察覺的風險。」尤氏許是忍耐得過久了,太陽穴隱隱作痛,「我本以為她能安分的,倒是縱容了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兒花樣!」

素羅忍不住皺眉,她好像猜著她家太太要作什麼了:「太太,奶奶本就病著,您若是過問,我怕叫人抓著把柄。畢竟老爺那兒,不好應付。」

「她不是病著么!」叫素羅這麼一說,她腦海中靈光一閃。可不是,這人如今不是病著呢嘛。西府里不是有了口風,叫好生料理了么。那是老太太的意思,又不是她的,她只不過奉命行事罷了。

時辰過得快,不過多說幾句話,這天便有些陰沉了,外頭的風愈發大了。

「這天黑了,不便出行。素羅,派人去守著,有了消息立時來回。這賀禮,咱不好落下的。」尤氏眼睛里閃著冷光,嘴角卻是高高揚起,心情極好的模樣,「璉兒媳婦這胎著實是有些好處的,我這心病也該是時候解決了不是。」

素羅避開尤氏的目光,垂眸低聲唱喏:「諾。」

邢夫人急急忙忙從寧國府坐馬車回榮國府,復安院此時一切早已安排妥當,賈璉亦是快馬加鞭從張府回來,這時在產房門口來回踱步。賈玖坐在一邊的美人欄,手裡的帕子叫揉得皺巴,指節攥白也不鬆開。

「姑娘,太太來了。」桑榆服侍張遙時這事兒也跟著經了三回,如今扶桑陪著趙嬤嬤在裡頭,她便陪著賈玖在外頭。見著疾步往這兒來的邢夫人,忙低聲道。

等了許久,方等來賈玖一聲「嗯」。

桑榆見狀,不免失笑:「姑娘不必擔憂,二奶奶身邊的人很是得力,又有趙嬤嬤在,外頭還候著大夫,皆是可靠之人。外頭人一根針也插不進來的。」

「我知道,可是還是心慌。」賈玖終究年紀小,便是鎮靜也是唬外頭人的,「母親當年生我,可也是這般?」

「生大哥,生我,最後生你,都是坎坷的。」賈璉踱步到賈玖身旁,聽見她提張遙,嘆氣道,「人常說一回生,兩回熟。到了母親這兒,最順利的反而是大哥。生我時碰上了大哥出事,生你時身子骨又不好。母親在這上頭,吃盡了苦頭啊——」

便是不用往細了想,光是聽她二哥這一番話,便能想得出當年的艱難。

賈玖深吸一口氣,壓下哽咽,堅定開口:「嫂子一定平安順遂,小侄子也能平安順遂!」

賈璉忍俊不禁,叫她這一安慰,心下放鬆了點,點頭頷首:「是,阿玖說得很是,你嫂子與孩子都能平安順遂。」

庄宿阮這是頭胎,難免有些折騰,好歹趙嬤嬤鎮著,身邊的人都是母家送來的可信之人。便是折騰,也能安心隨這準備出生的孩子折騰。不必勞心費力防備人、事、物,稍能放心。

疼了一天大半夜,宮口總算開全了。跟著穩婆的聲音,庄宿阮忍著勁兒憋了十足十,卯著勁兒用力,抓的身旁的染畫都出了一身的汗。

啊——

哇——

「生了!生了!」穩婆把新生兒洗凈,用正紅色襁褓包好,抱到庄宿阮跟前,笑道,「奶奶,是個康健有力的小少爺,像極了奶奶呢!」

穩婆是庄夫人怕意外,特意差人千里迢迢從山東送到都中來,送到庄宿阮手上。

莊家已然不能從山東往都中調派,可好歹也是有些人脈的。二房靠不住,庄老爺子當年在都中的門生也不見得少到哪裡去。能鎮著那些妖魔鬼怪便鎮著,鎮不住,也能往山東派信,自有人解決。

庄宿阮撐著氣力,靠在染畫身上,慘白著一張臉,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神不穩,淚水止不住往下淌。

「這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染畫,我有孩子了,他平安康健……」

染畫的眼淚也止不住,只不敢大哭,怕驚動了小孩子,忍著哽咽應答:「是姑娘你的孩子!小少爺長得與姑娘一般無二呢。」這情緒一來連帶這舊稱都帶出來了。

「姑娘再忍忍,產婦忌大喜大悲!」穩婆連忙安撫庄宿阮的心緒,「姑娘快歇歇,奴抱小少爺出去見姑爺。等會子大夫過來給姑娘診脈。」

「快去,快去。」

穩婆笑著應了一聲,抱著孩子出去報喜:「恭喜姑爺,賀喜姑爺,姑娘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順遂!」

「恭喜哥哥,賀喜哥哥!恭喜嫂嫂,賀喜嫂嫂!喜得貴子!」賈玖喜極而泣,連聲恭喜。道喜完,立時便上前去見自己的小侄子。

「恭喜二爺,賀喜二爺!恭喜二奶奶,賀喜二奶奶!喜得貴子!」

下人齊聲的賀喜方讓賈璉回神,小心翼翼地抱著嬰兒輕輕晃著,笑得合不攏嘴,高聲道:「復安院侍奉二奶奶有功,每人賞兩個月月俸,二奶奶貼身女使每人賞三個月月俸,再給穩婆大夫兩個大大的紅封!」

「謝二爺賞!謝二奶奶賞!」

穩婆也跟著一道謝賞:「爺,外頭有風,容奴抱小公子回去罷。」

「好好好,那塊抱進去吧。」

賈玖轉頭看了眼滿院子的喜氣洋洋,低聲道:「老太太和二太太那邊尚且不知情況,哥哥,該通報了。」

「你嫂子生產也不見她們派一個人來,連珠大嫂子之前來的勤快到這會子也避嫌起來不願過來。說到底,不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句罷了。」賈璉冷聲道。

話雖有些難聽,語氣里倒是沒有反對。賈玖點點頭,吩咐道:「去各院送消息罷,若是有來賀喜的,都看著點兒。」

「諾。」桑榆心中明白。

收了消息的賈母眉笑眼開:「大房的嫡孫啊,府裡頭添丁進口是大喜事。鴛鴦,吩咐下去,把預備的都分散下去。」

「諾。」

復安院是嚴實,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有風聲漏出來。不管是有心的,還是套出來的,賈母倒確實知道這胎大概率是個男孩兒。榮國府這些年爺們兒不少,成婚的也不在少數,只不是賈母的孫孫,也不多在意。如今有個正經的嫡重孫,自然是打心眼兒里高興的。

王夫人倒是反應平平,她如今滿腹心思都掛在了在宮中的女兒身上,也不知何時方有定論。

「太太,西服里璉二奶奶生了個小爺……」女使報信的聲音在覺著氛圍不對時漸漸低了下去。

尤氏視線牢牢鎖在手裡的簪子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太太,賀禮也該送過去了。」素羅低聲提醒道。

尤氏無可無不可地點頭:「那便送罷,不必問我。」

一屋子的女使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接話。最後還是推了素羅上去:「太太,要不,傳了奶奶身邊的寶珠過來細問問?瑞珠那小丫頭聰明,只消見了簪子便明白奶奶的意圖了,還是寶珠好說話。」

「就依你所言。」這回尤氏答應的極快,看著人去傳喚,視線隨即落到低頭悶聲不坑的方才前來報喜信的丫頭,忙提起精神來應對,那是西府里的女使,「瞧瞧,我剛剛想入迷了沒瞧見你在。璉二家的生了個大胖小子是吧,真是大喜事一件。我如今有要事纏身脫不開,明兒再去見你們奶奶,好生說話。這人不到,禮總不好缺的。素羅!」

單子應聲而出,從素羅手裡到了那報信女使手裡:「太太特意備的,明兒還有賠罪禮。」

「諾。」女使知趣地不再多話,告辭回去了。

瑞珠正在外頭屋子裡煎藥,婆子尋來的時候寶珠正巧從裡頭出來:「寶珠姑娘,太太請你去一趟,有話要問。」

「太太,要問我?」寶珠歪頭,不解,「為著什麼?」

婆子點頭,雖則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所謂何事,不過主子之命她照辦就是。「姑娘這話問我可就問錯人了,老婆子不過就是個傳話的,如何知曉太太的事。姑娘且隨我走一趟,自然便知曉了。」

寶珠蹙眉,卻還是依言跟著去了。問過安,尤氏不開口,她也不好說話,只是那支簪子到底扎眼,尤氏又大喇喇地放在手邊,她一抬頭便瞧見了。

「論道理,這話原不該我問你,只是如今你奶奶身子骨這般,還是少勞心得好。」尤氏垂下眼帘,撒下的陰影遮住了眼眸中流轉的神色,語調子還是一日從前,倒不見有甚變化,「這簪子是我偶然間尋見的,瞧著眼熟,像是蓉哥兒媳婦的。防著錯兒,還是尋你們這些服侍你們奶奶日久的人兒來問問才穩妥。你細瞧瞧,可是?」

寶珠從素羅手上接過簪子細看,尤氏攥緊了手裡的那方素色羅帕,褶皺頓起,她也不在意,指甲透過帕子往掌心肉里去。十指連心的痛意緊抓著她不放,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覺她這會子理解的透透。

不愧是秦可卿培養出來的侍女,只瞧了兩眼便給出了答案,叫尤氏的心不再吊著。

「可不就是我們奶奶前些時候找不見的那支!」寶珠眼底的笑意真實可見,稚嫩的臉上浮現的神色像是個懵懂無知、天真爛漫的孩子,「太太從何處找見的,我們奶奶找了許久都不見蹤跡呢。」

真相自然無從告知,尤氏說不出口也不願再所說,強扯出一點笑意,草草打發了寶珠出去。

素羅默默搖頭,勸慰道:「這不過就是揣測罷了,便是遭了竊不見了也未可知。太太何必自尋煩惱?」

「我倒是想,可你們老爺不想清凈啊——」尤氏耷拉著眼角,自嘲道。

俗語言,家醜不可外揚。

不論是真是假,在這兒,它就得是假的。這簪子無論是旁人竊走了還是哪位人物拿走了,這會子都得蓋棺定論——丟了。

有些人惹不得,一旦招惹了,便不再是自尋煩惱了,而是招致禍患了……

瑞珠端著葯碗進來,秦可卿正歪在炕上雙眼空洞得出神,思緒不知飄去了何處。

心結難以抒解,本就是愛多思多慮的,一樁一件的擱在心裡頭,時不時地尋出來思量一番。如此,這病如何能好?

「奶奶,葯還熱乎著,您先喝了罷。」

秦可卿搖頭,輕聲道:「瑞珠,你說。可是我作孽太多,老天爺瞧不慣,不好給我個痛快,才將痛苦災禍降臨去我兄弟頭上。」

瑞珠一聽,不必仔細咀嚼便知曉這是在說秦鍾在賈家族學叫那些個不尊重的尋了晦氣去。

想著,嘆息著自己取了黃色彩繪福字紋瓷碗來小心翼翼地吹著,道:「奶奶這病源頭便是這上頭來的,張太醫囑咐,要您放寬心,好生養病方是正經,您怎的又說起這些個來了。」

用瓷勺舀了一勺喂她,接著說道:「小秦相公只是年紀輕,不懂這些個世家大族裡頭的腌臢事。這會子遇上了,吃個教訓也就是了。吃一塹長一智,說的可不就是這理兒。要我說,奶奶大可不必如此,您是怎樣的人外頭不知道咱們這些服侍慣了的還能不知道不成?」

半喂半說著,也將將去了大半碗。瑞珠見她實在不想喝,也不好再強求。能叫家學裡頭的人說出那些話來,瑞珠便明白了,怕是陷進泥污裡頭了。這一腳踏進去,想要再出來可就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了。

瑞珠是跟著秦可卿一路來的,自家姑娘的性子再清楚不過。何況心裡還裝著那麼些事兒,不多思才叫怪事。憑心而論,這事兒要是擱在她自個兒身上,怕是早叫人扒皮吃肉飲血,哪還有心思在這門子裡頭周旋打轉。

「奶奶若還是不放心,我打聽著叫料理了便是。家學這時候早已今時不同往日,附庸而來的不過貪圖那幾兩銅臭銀子。眼皮子淺的東西,最知道察言觀色。知道厲害了,狗嘴裡就吐不出象牙了……」

秦可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彷彿置若罔聞,卻偏偏又叫人覺著她在思量可行否。

瑞珠收拾好葯碗,捲起了衣袖煮茶水。秦可卿如今這身子骨不好再喝茶,早年養起來的又不喝白水,只好使喚人揀著日子收集梅花竹葉上頭的雨雪,回來烹了泡上等花茶出了色的茶水出來加蜜,才好入口。

「奶奶今日瞧著精神頭甚好,氣色也好。」寶珠笑盈盈地進屋來。

秦可卿微微頷首卻不見出聲,寶珠也不在意這個,倒是瑞珠開了口:「方才太太喊你去做什麼?瞧那傳話婆子的神色,怪嚴肅的。」

「不是甚大事,只是太太揀著了奶奶的簪子,怕認錯了方才叫我去認的。」寶珠仍舊是那副天真模樣,問什麼答什麼,絲毫不見隱瞞。

瑞珠還未反應過來簪子是何時之事,秦可卿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迅速變蒼白,隨意搭在床沿邊的手無意識地抖動,使不上力:「太太問你什麼簪子?」

聞言,寶珠歪頭,道:「自然是奶奶那支尋不見的金簪啊,奶奶不是還問來著。怎的了?」

這下子,連瑞珠也肉眼可見的慌張起來:「太太過問了?你如何答的?」

「我還能如何答的,自然是據實已告啊。太太自個兒先說了眼熟,我若是不認,萬一叫旁人冒領了去豈不是我的失職?」寶珠瞧著坐著卻有些奇怪的瑞珠,躺著卻臉色慘白的秦可卿,再遲鈍也領悟出了裡頭有深意,「可……可是我說錯話了?」

豈止啊,我的傻寶珠!

瑞珠情不自禁轉頭去看秦可卿,想說些什麼但不知從何處下手,只好閉緊了嘴巴等主子下令。

「寶珠。」秦可卿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重重地吐出來。若是說之前她的眼神空洞無神,那麼,她現在可以說是灰敗悲愴。

語氣裡帶著無限的悲涼和足以淹沒人的痛苦:「有些事兒,一旦做了,即便被掩蓋得再好也還是會被翻出來。同樣的,有些真相,儘管會遲到很多年,但終會有水落石出那一天。有些事情,需要付出一定代價才能往前走。」

寶珠搖頭:「奶奶說的,寶珠一知半解。可是需要寶珠做什麼?」

秦可卿脫了力,整個人順著慣性倒下,望著頭頂的雕樑畫棟,生出了失望、痛苦、後悔等諸多情緒來。

頭頂的梁木像極了天香樓的,連雕刻的花紋也大差不差。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情形。

賈珍的勢在必得,自己的無力反抗,到最後變成了……說起來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就發展成了這副模樣,明明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該是這樣……

想著想著,眼睛澀痛得厲害。秦可卿忍不住閉眼闔目,企圖以此來將那些荒唐事通通否決清除。可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如今再後悔再慌張,也只能算是她自食惡果。

淚珠從眼角逃離,掩藏進髮絲里,遮住自己的身形,希望這世界和人發現不了,它剛來過。

寶珠側身去看瑞珠,眨巴幾下眼睛,示意她自己的不解。而瑞珠,卻是無奈搖頭。

有些事情,不可說啊——

有些事情,不好說啊——

「老祖宗,一切都妥當了?」

「放心,無人能阻你的青雲路。那些東西那些事情,老婆子都會幫你清理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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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林氏長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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