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五十

有天下午放學后,肖勍忽然來學校找我。那天他在淡灰色V領T恤外面穿了件黑色尖領小西服,下穿藍色磨砂牛仔褲,黑色帆布鞋。他斜靠在我們教室斜對面的欄桿上,靜靜等了我半節課。是薛寧先發現他的,因為她是第一個跑出教室的。只見她剛跑出教室便又折了回來,站在門口沖我喊道:「洛飛羽,有人找。」這時高磊低着頭從肖寧旁邊走了出去,兩人擦身而過卻無半點交流,薛寧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一下。

肖勍看見我出來後站直了身子,自然地同我打了個招呼。我想禮貌地回應他一個笑容,但最終沒有笑出來,只是問了句:「你找我有事嗎?」

「是的。」肖勍點點頭,「你能今晚陪我在赤城裏轉轉嗎?」

「轉轉?」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的,好好轉轉。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這麼久,還沒有好好地轉過呢。」

「可是我晚上有自習。」我推辭道。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沈姐幫忙向你們班主任給你請個假。」肖勍對我的推辭好像早有準備。

我找不到別的拒絕的理由,於是便答應了他。我隨他出了校門,坐到了他停在校門外街邊地車子的副駕駛上。一坐到了這個位置,我便想起了那天離開白山的情景。那天我坐在這個位置從車窗外地後視鏡回望漸漸遠去的風景——天空就像是一張無邊無際的淡青色宣紙,宣紙的底部彷彿被赤水河河水所洇濕,那洇濕的痕迹就是如同飄浮在河面上的淡得不能再淡的山影。風景越來越淡,彷彿被覆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薄霧,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霧蒙蒙的。我的頭腦里空空一片,耳朵里聽不見半點聲音,也許車內本就無人說話吧。那天車內安靜得就如同此刻。

同別人獨處,若是彼此不言語我便會竭盡全力搜尋話題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盡其所能地去活躍氣氛,但現在我卻沒有任何交談的慾望,不僅自己不想說話,也怕肖勍出聲,怕他談論那件我想忘記的煩事。

然而肖勍並沒有出聲,他只是平靜地開着車在馬路上緩緩行駛,表情祥和得如同雲朵上的晨光。我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他一眼,之後望着前窗外的街景陷入了沉思。我反感肖勍嗎?不是。我當然清楚他跟莫靜雅並無瓜葛。肖勍估計也明白我這個想法所以不作半點解釋。既然不反感他我為什麼不想見他,毅然決然從他那裏搬了出來?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最終認定是自己的心中的不自信在作怪。因為不自信,我對莫靜雅的感情一直是畏首畏尾,但即使畏首畏尾我仍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堅持,即使沒有起色也毫不灰心。可是當我在星雲洞看見莫靜雅撲向肖勍懷裏的那一刻,我的執著彷彿被一個巨型重鎚猛擊了一下,嘩啦啦碎成粉末崩落了一地。當時我和莫靜雅之間的距離要比她和肖勍之間近得多,她這看似無意的選擇恰恰證實了我心中那個最讓我心悸的猜測。無論莫靜雅喜不喜歡肖勍,肖勍都是對我失敗的有力證明。所以,與其說是我不願意看見肖勍,不如說我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失敗。

車子駛入了書店街,肖勍把本就緩慢的車速又壓低了一些,車窗外的風景就如同電影中的長鏡頭那般在靜靜推移。我看到了「文成刻印」那個好像又舊了許多的木質招牌,因為夏可冰的離開,店裏估計更冷清了吧。夏可冰,水心,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夏可冰是水心?我想起了他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中的一句話:

以後我依然會站在遠處,

站在一個你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祝福你,或許會站在一個更遠的地方。

現在她真是站到了一個更遠的地方。整個事情真像是一場夢,惟有那片夾在我周記本中的那片四葉草是真的。可是,這片四葉草真能給我帶來幸福嗎?

「黃花樹開花了。」肖勍指著窗外說。

我這才發現已經到了藍月亮書店。書店前面的那棵黃花樹添枝長葉茂盛了不少,這棵花樹就像是一個燃燒着金色火焰的火把,又像是一個正在開屏的金孔雀。肖勍把車停了下來,問我想不想進去看看。我說不了,肖勍沒多說便啟動車繼續往前開。我暗想如果那天我沒在藍月亮書店碰到莫靜雅,那我這大半年會不會少去很多煩惱?我不知道,也許有的人就像命數般註定會相遇,此時不見他日也會見,他們註定會給你帶來歡喜或傷悲,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

肖勍開着車帶我駛過了書店街,又駛過了國貿街,到小吃街時我們一起下去吃了蔥油餅和蓮子粥,之後上車繼續前行。逛完了老區,又沿着赤水河邊的公路一路向東去了東區,在東區現代化的樓房森林中轉悠了許久,然後原路返回。我們就像是《尤利西斯》的主人公逛都柏林般,將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逛了個遍。夜色漸濃,行人漸少,我將頭微伸出窗外抬頭一望,群星閃耀。車子駛過一個小衚衕口時,肖勍停下了車。衚衕口的路燈下有個夜市攤子,攤子後面有一面開滿薔薇花的矮牆。攤主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爺爺,佝僂著腰在小桌上收拾着什麼。肖勍說這個攤子的手工湯圓很好吃,提議下去吃點,我便跟他一起下了車。

「張爺爺,給我們來兩碗湯圓。玫瑰、橘子、山楂、五仁每碗各一個。」肖勍湊近攤主的耳邊微笑着喊道。

「好嘞,又來了啊。先坐吧。」攤主像招呼自家人那樣招呼我倆在小桌子邊坐下,之後掀開半球形的鋁鍋去下湯圓。

「張爺爺的湯圓攤子賣了很多年了,都是晚上賣。湯圓都是他親手團的,很是甜美。」肖勍看着矮牆上的薔薇花藤,對我介紹道。薔薇葉蔓密集叢生,鋪滿了整個牆面。枝葉間綴滿了一團又一團的各色花朵,奼紫嫣紅,錦繡一片。

湯圓果然甜美無比,四種口味或酸甜或香美,入口即化,回味無窮。聞着這迷人的花香,吃着青瓷小碗裏那如羊脂玉雕琢般的湯圓,我覺得鬱結於心中的煩惱都漸漸消散掉了。我暗自打算再過一段時間后,待我從煩悶中徹底恢復過來之後,我必要請肖勍再來吃一次湯圓。誰會想到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願望竟然再沒有機會去實現了。

我得知肖勍離開赤城去了南域是在一周之後,而且是從藍靈口中得知的。那天藍靈找到了我,出奇平靜地對我說她決定放棄我了:「從小到大,我從沒有這麼用儘力氣地追過一個人。雖然到頭來也沒能讓你有絲毫感動,但我並不後悔。至少,我努力了。」

我坐在操場邊地觀眾台上,雙手握在前面,茫然的看着空蕩蕩的操場。

「但是,就算是出於對同學的關心,我也想誠心地提醒你一句:你跟莫靜雅不合適。」藍靈說着從我旁邊站了起來,走到前面的欄桿旁,扭過身,看着我的眼睛說,「我比你了解莫靜雅,我很清楚她的所思所想。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如果她對你表現出親密,那絕不是因為她喜歡你。就像那天在咖啡館,她當着我的面挽起了你的胳膊,無非是想證明給我看,在關於你的這個事情上,她徹徹底底打敗了我。」

很奇怪,藍靈的這番話並未讓我吃驚。我也納悶,為何我不想對藍靈話中的疑團一探究竟。我只是適時地打斷了她:「別說了,我已經放棄她了。」

「放棄了?」藍靈瞪着眼問道,「就像我放棄你一樣,你放棄她了?」

我移開目光再次望向操場,不作回答。

「但願吧。」藍靈扭過了身子也面朝操場,「放棄說着簡單,其實談何容易。就像我對你有過無數次放棄的念頭,但卻都以失敗告終。失敗后我嘗試改變自己去迎合你,甚至假裝答應做商一鐸的女朋友去刺激你,但這些全都沒有用。我常想,我這樣的誠心和熱情是塊頑石都該感化了,但你卻沒有。這對我是怎樣一種折磨,你估計永遠都不會了解。」她扭過臉看着我,我分明看見她的眼角淌著兩行淚水。也許是對她的話感同身受,也許是被她的淚水所觸動,我的眼睛竟也開始酸澀起來。

「好了,不說這事了。」藍靈掏出一塊紙巾擦了擦眼鏡,輕吸了一下鼻子,坐回到我身旁,看着我的眼睛說:「你知道嗎?肖勍昨天離開赤城去南域了。」

「什麼?!」我覺得藍靈是在開玩笑,但這玩笑為啥讓我驚得冷汗直冒。

「看來你真不知道。我媽是他母親的主治醫師,他走之前請我媽吃了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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