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趕緊,藉著忙活一頓飯的功夫,我里裏外外打量起這間屋子來。

屋子是老房子了,瀝青鋪滿土屋,房樑上蓋的紅布也都掉了顏色看上去灰蓬蓬的。灶台旁的米缸麵缸留有不少存貨,看樣子確實不愁吃喝。

老道人作為十里八鄉唯一的道士,受鄉親們愛戴,莫說有事求上門來,便是平日裏無事發生的節慶,也都有好些念恩的村民來此送些東西。

道士不比那些赤腳醫生,也可以說是婚喪嫁娶的重要話事人。每逢誰家有事,都得請先生,道人去那邊瞧瞧,地位不比村長低上半截。

日上竿頭,這總算是吃了頓像模像樣的飯菜,我這正美着呢,老道人早早吃完讓我收拾了便領我前去館里唯一的祠堂里。

燭火搖曳,那裏擺放着一些牌位。

聞着空氣中陣陣熏香,似有清鈴在耳邊響起。我想起小時候太爺過世,家裏請了那麼幾個老法師來,黃煙陣陣,我抹了抹眼睛裏的沙,見老道人已經率先拜過一遍,這才拉着我輕聲說「早上見得那是祖師爺,待會兒我領你認認你師爺師公他們。」

我點點頭,隨即在眾多牌位上掃過,狀似隨意的問道「師傅,咱這門派叫什麼?」

屋檐上站着著麻雀,它湊著腦袋張望向屋內,外面風和日麗。

老道人將手裏點燃的供香遞給我,他教我敬香的手勢姿勢,慢慢道「棲雲宗,記住了,咱們是棲雲宗的人,這天上天下雖然不似從前,但你可不能給咱們師傅師祖他們丟臉。」

我嗯了一聲,莫名覺得心裏暖暖的,好似有了些牽掛。

說起大劫,老道人帶我來到一間屋子裏,他一把老骨頭此時彎腰蹲在一個柜子前,伸手扒拉開一堆黃布,從那堆雜物里翻出一個大黑罈子。

「來,接着,小心點啊,別給我磕著了。」道人歪著腦袋將罈子遞了過來,我在接之前就預感那罈子不對勁,如今受到上面的重量心裏叫苦不迭。

開小差的功夫,手上差點沒抱住,這嚇的老道人臉色煞白,他趕忙上手扶穩,同時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罵道「讓你穩著點穩著點,毛手毛腳的。」

我訕訕一笑,看着老道人如此稀罕,我也不由得好奇道「這裏面是啥玩意啊?」委實是這一大罐子真的不輕,以我的智慧自然是猜不出裏面是啥,難不成是個封印幾千年的大妖怪?

老道人自顧自的搖了搖頭,一副江湖老騙子的口吻,說道「百年前,天下道法式微,世間妖魔橫行。然而,一位驚才絕艷之大家橫空出世,其人丰神玉朗,其才法冠絕無雙,正是我派立教祖師,李天一!」

我咂摸著嘴,但很不合時宜的問了句「那,這和這罈子有什麼關係呢?」

老道人一副悵然神情,他娓娓道「祖師爺立教之後,便升仙而去,肉身被業火焚燒,留下這蘊含真人氣運的道法神灰!此物,有祖師爺靈性庇佑,便是兇殘惡鬼也斷不敢沾染。」

我聽的眉頭一挑,眼神冒光。

老道人命我將罈子放在陽光底下曬傷一會兒,自己去屋子裏拿了支毛筆出來。

他雙手將筆橫著架在手中,誠心誦念。我站在一旁雖然看不明白,但也沒出聲打擾。

片刻,老道人雙手一翻,他睜眼之後,將筆在罈子封蓋上比劃着寫了起來。

我是見過人家道士畫符的,據說繪製符籙極耗心神,說用的是道行,何為道行咱也不懂,只是看着老道人畫的是行雲流水,臉上神色極為認真,不消片刻已是面色漲紅像極了之前在學堂念書面對着聖人古卷時拿筆四顧心茫然的我。

隨着他動手越來越快,那罈子上蓋着的地方被他寫了一圈后,表面摻水的地方竟然滲出了金色?

我望着這一幕腦子有些發木,待看見老道人手腕一轉,將筆側着順着罈子掃上一圈,把露出來的金色液體全裹在筆上。做完這一切后,他長舒了口氣,頗為疲倦的將筆遞給了我,吩咐道「去山下把筆洗了。記得念送神咒。」

我點點頭,接過筆一溜煙小跑去了山下。

「真是神仙啊!」我心中大定,連帶着腳步也輕快了少許。來到小溪邊,掏出懷裏的小本本看了幾眼默念幾遍上面的咒語。

老道人說,我今日之劫並非死結,可解。

我一邊回想着他教我用什麼手法擦拭,一邊回憶起之前的事情。

河州離此甚遠,我一路漂泊,也曾求助於無數人,可最終,那追趕二來的怪物不可避免的將一切都碾成齏粉。

「要想活命,你得往南,再往南去!」

我盯着手中慢慢浸泡在水中的那支毛筆,發了會兒呆。但看見筆尖沾水不化,想到上面是否為金粉,於是又拿了起來,在手裏捻了捻。「真硬。」

是的,那鼻尖液體凝固不化,好似金器打造,我伸手想着要不掰一點下來,以後跑路了也好當盤纏。

就在我擺弄的時候,手上一陣刺痛,莫名其妙的被拉出個小口來,那我一陣氣的。看着手裏冒出來的小血泡,似乎才想起老道人的叮囑。

「用,送神咒來。」我忙念著,三遍之後,用黃紙擦拭,果真,上面凝固不化的金水變做細軟,慢慢流下。

我心覺神奇,將毛筆在水裏洗了洗后又捻起一點金色水沫放在鼻子前聞了聞。

「香?」我有些好奇,這看起來古怪的東西竟然散發出一陣淡淡香氣。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水裏便多了個不速之客。

一條通體泛紅的大鯉魚不知何時遊了過來,這山下小溪聯通著附近一條大河,常有村民來此看到有大魚因為體肥給擱置在淺灘上。

望着那條紅鯉,見它身上是肉色夾雜着一節一節的大紅,看起來喜慶的緊。

我兩眼直勾勾的看着那魚,魚也一眨不眨的瞪着兩隻渾圓眼珠望向我。也許是剛剛吃的太飽,要換作平日,這麼一條傻不拉幾的大魚在我面前,那可不得撈上來吃了,但如今見着它,卻全然沒了那方面的想法,只嘴裏嚷嚷道「算你運氣好,再不跑小爺就拿你回去下酒了。」

我如此嚇唬著,卻也知道那蠢魚怎麼能聽懂人言,何況我還沒有酒呢。只見小魚縮了縮身子似是害怕,它尾巴和兩側的小翅撲騰著,嘴巴一張一張吐著氣泡。我見它有趣又看了會兒,發覺這廝是在小口小口吞咽着我手中毛筆上的金水。

這一幕讓我覺得新奇。

我沒急着拿將筆拿走,而是讓筆尖輕點着水面。就見那大鯉呼呦一下游到我筆前,張著嘴巴,那筆尖流出來的金色順着水淌進了這魚嘴裏。

我驚愕的無以復加。成精了!這魚成精了!

那鯉魚努了努嘴,開始往肚子裏吸水。隨着第一口的吸入,鯉魚尾巴一擺,轉而身子肉眼可見的漲大了一圈,我瞅見那魚身上的紅痕越變越小且極為規整,兩紅相間的肉色越發明亮。

兩口之後,接着那魚的已經比來時大了一圈,而嘴邊魚開始長長的魚須已經拖拽著像是小鬍子般頭升肉芽,粉嫩無比。

我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該不該跑。心說,我這蹲在岸上的,這魚哪怕再妖孽,總不能長出兩條腿來爬上岸吧?

很快,那支有不少年頭的毛筆上頭金色已經全化,金水被大鯉吞個乾乾淨淨,接着筆肚上的墨跡還夾雜着貌似硃砂的赤紅也盡數化為緋紅落入魚腹。

受到我款待的鯉魚嘴巴一張吐出個大大氣泡,像是在感謝我的款待,它身子滴溜溜一轉,整條魚變得極小。

我揉着眼睛,好像剛才一切都跟做夢似的,可在那水中的鯉魚還在,只是不再如小豬大小,反而渾身上下閃著金光,如片柳葉。那小魚縮小到小拇指大小的時候,突然從水裏一躥飛出水面。

直到這一刻,我心裏那顆大石終於是壓在了身上,我心如死灰,想起了已經死去爹娘,哥嫂等等。這魚真成精了。

我哆嗦著,抬起手中的毛筆對着它,卻見那鯉魚懸浮着繞在我手腕上極為靈性。我深吸了口氣,想到之前也算是我餵養它的,如今應該不至於害我。於是道「魚兄?」

那鯉魚成精的傢伙,長不過寸余,頭有肉角,身長四爪,這是…化蛟了?

「記得用送神的法子,完事吹三下。」腦子裏莫名想到老道人臨行前說的話。

我心一橫,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就用什麼吧。於是,我鼓起腮幫子狠命吹了三下,呼聲里,面前大鯉化作的小蛟消失不見,手上的毛筆則金光熠熠,上頭刻畫有一條蛟龍栩栩如生。

我拿着筆,手上顫抖不已。

山上老道人估摸著時間我也該回來了,可山道上空嘮嘮的,只有隻松鼠抱着個果子在那四下張望。

「怎麼去了那麼久,筆沒弄丟吧,那筆可是祖師爺他…」老道人見我跑來,他沒好氣的就要開始教訓。

我頂着他的訓斥,趕忙把手裏的筆亮給他看。老道人當即臉色大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他嘴巴這這這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花了半晌功夫,我這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一通。

老道人一邊笑一邊嘆,他望了望我,又看向那支筆,笑道「此物與你有緣吶!說起這化蛟,倒讓我想起師祖當年遊歷凡塵,曾在大江潮頭攔下一惡蛟,恍惚間,已有百餘年了。」

我看向手中毛筆,發現筆上蛟龍圖案頭頂卻似缺了一角,尾巴也好像被刀砍斷,模樣甚是怪異。

「師傅,既然祖師爺那麼厲害,那為什麼咱們這混的這麼差?」聽多了老道人的絮叨,我不免開始在想,他是不是掛羊頭買狗肉的老騙子這回事。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老道人回身望了眼正殿,殿內,陰影下,祖師爺的畫像微微浮動,好似在回應老道人的注視。

「那得從五十年前說…」

我正襟危坐,準備聽一聽這關於我門中一段興衰的往事,就見老道人張了張口,半晌他才道「主要當時我不在,具體的細節也講不上來。」

「得!」我不屑的嘖了一聲,老道人見落了面子,連忙拉我回來。

「先別急着走,為師還是可以說一些其他的嘛。」老道人給我拽回來,我一臉無奈的聽他繼續道。

「當年道門繁榮,門中弟子無數,我是其中一位記名後生,正巧輪值下山去為一戶人家辦理法事。我還記得是去給人家舉行超度,人死以後,有風水先生給看了墓地,我過去也就是打個照面。耽誤了有小半個月,再回山上時已是滿目狼藉。」

「我在山道下碰到其他師兄,然後得知了事情內情。當我下山後不久,一位疑似妖族的大修找上門來。當時山上幾位師伯都在,可還是發生了衝突,最終,宗門覆滅。」

我聽的有些唏噓,老道士雙眼泛紅,似是回憶起他的往事。

他說「我活這麼大已經沒機會再去找什麼真相了,只是想到昔日道宗昌盛…」

老道人泫然若泣,我看的難受,只能在旁默默候着。見他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塊拇指大小的物件。

看着老道人手心握著的那截玉印,我疑惑的目光投來,他把那東西攤開在我面前,道「為了找回我派掌教玉印,我足足花了三十年的時間。以後,等你繼承了為師衣缽,這就得由你來守。」

老道人掌心溫熱,這個白頭髮的老人像是將整個棲雲宗最後的氣運都擺放在了我面前。

我自認是一個無用之人,可在老道人的注視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認真的點頭道「好!」

但我其實還有一個疑問,就算宗門覆滅,那按老道人的說法,我派在道門中威望甚高,不應該就他這麼一個獨苗吧?

「那其他弟子呢?」我詢問著。

老道人搖了搖頭,一臉的意興闌珊,他說「事變之後,其他僥倖存活下來的師兄弟們,有心氣的自去南國尋那妖王的麻煩,而其餘人為了避禍,紛紛轉投他門,閉口不談我棲雲宗之事。為師自幼便是宗門養大,如今,宗中再無他人,只有我繼承衣缽,想要傳承下去。」

往事如苦酒,飲者知其痛。

我拍了拍他肩膀,老道人唏噓一陣,反而安慰我道「總之,先把你的事情處理掉吧。關於你的命劫,我需要知道一些細節。」

他起身,將已經準備好的一盤熟硃砂端起,接過我手裏的毛筆把我領着走進屋去。

我觀察到今日門中與往常不同,門框柱子上貼了不少黃紙符籙。屋子裏四角上擺放有神位,且每個神位前都立着尊小人在那。

屋子東北角有個水盆,上面罕見的沒有蟲子飄着,老道人彎腰從缸里撈出一面銅鏡來,背刻有陰陽魚。

我瞅了一眼問「陰陽鏡?」

老道人撇了我一眼,呵呵笑道「認識?」

「早年家裏也曾請過些大師來,和他們攀談知道的。」我接過老道人遞來的銅鏡,把它鄭重放在門框上,用木楔給它固定。

老道人去準備其他的道具時,給我簡單普及了點修行界裏的知識。

「銅鏡之物有善惡,分陰邪。一般,市面上賣的那種銅鏡,擺放位置得當也能算是一件鎮物。而這面鏡子是玄門底下賣的,算是被加持過有靈性。」

「玄門?」我好像聽過,但一般這都像是街頭巷尾里傳的那種異志類話本里的東西,騙騙小老百姓還行。

「嗯,衣服脫了」老道人佈置的差不多了,端著硃砂,掐着筆走到我面前來。

我麻溜的將上半身衣服解了,隨即在脫褲子前我問了句「這褲子也要嗎?」

老道人把我肩膀一抓,伸手拿那鐵鉗似的手指在我背後捋了一圈后,點點頭道「不用,趴床上去,待會兒給你畫符你別亂動。」

先前,老道人說想知道些細節,於是我問道「從哪開始說呢?」

我雙手疊在面前,拿着毛筆的老道人無所謂道「想到什麼說什麼唄,就從你家起怪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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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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