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圓麵包

第17章 圓麵包

西格神父離開餐廳的時候,帶走了切菜枱子上的一樣東西,從還沒收拾的廚台上。那東西本來窩在切碎的菜葉和胡蘿蔔頭莖裏面,毫不起眼。

任誰打眼去看,那個圓滾滾的東西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一塊焦黃的圓白麵包。

外皮焦脆,油光發亮。和旁邊籃子裏的任何一塊圓麵包相比都沒什麼不同。只不過其他的麵包一個摞著一個塞在竹制的麵包籃子裏。

神父手裏的也沒什麼不同,好像只是碰巧掉出來,掉到了切菜的廚台上面罷了。

神父一隻手關上了餐廳的黃色木門,另一隻手插在兜里,裏面便是那塊焦黃的圓麵包。

其白皙的手掌並不算特別寬厚,只是和孩子相比還算得上是一個成年人的手。

但是手指卻是異常的細長。平時那雙手背在身後,或和人說話時,兩手相握垂在腹下。但如果西格神父把手伸出來,給人仔細端詳的話便會發現,這雙手是多麼的不協調。

手掌不寬,手指極長。皮膚白皙的就好像新做的畫紙,就像石料廠拉出來的新石膏。手指的每個指節都不明顯,如果不是那雙手能輕鬆拿起聖經,絕對有理由相信,那只是五根無力的麵條。

手指一動,就像純白的蜘蛛腿。渴望着抓捕獵物,吐出它那純凈潔白的毒液。

那隻手很輕鬆地握著微微焦黃的圓麵包,和麵包深藏在口袋裏。

而這一切西格的小動作都沒有被任何一個孩子發現。哪怕是餐廳的門已經上鎖,已不可能打開······

麗麗坐在教堂角落的長椅上,一般人在有着絕美陽光的教堂里,總會不由自主禱告。

麗麗並沒有,只是呆坐在那裏,痴痴地望着神父的講台。

不知不覺,西格神父已經來到身後。

口袋裏的手蠢蠢欲動。

「來,麗麗,嘗嘗我親手做的麵包。」

慘白的手從麗麗脖子旁邊伸到肉嘟嘟臉頰一側,手裏穩穩握著麵包。

這一下悄無聲息,把女孩嚇了一跳。

輕叫一聲,順着椅子半躺了下去。看見手的主人是西格神父,才拍了拍胸口。

抱怨道:「我的天,西格神父你嚇死我了。」

神父趕緊高舉雙手。

「抱歉,我不是有意嚇你的。」

小跳一下,執拗地伸出拿着麵包的胳膊。

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個動作有些調皮。也可能是西格神父覺得這樣俏皮的行動,有利於拉進自己和孩子們的心理距離。

「別客氣,拿着吧。」

幾乎側躺,麗麗感覺自己失態了。

坐了起來,一旦正坐,女孩端莊氣質便會自然凸顯,這和良好的家庭教育是分不開的。

也許有些圓臉微胖的麗麗不能算是有潛力成為驚世駭俗的美女,但是年僅九歲的她,優雅的氣質便早已深入骨髓。

不論未來是上大學還是結婚,不論走到哪,相信麗麗都會是一個優雅端莊,人生各個階段都能應對自如的得體女人。

麗麗輕輕擺手,禮貌地拒絕。

「謝謝,西格神父,我現在真的不餓了。」

「別這麼說。」神父笑道,拿着麵包的手依舊沒有放下,「吃一塊有什麼關係。你今年剛過十歲對吧,小孩子就應該多吃一點。」

那塊麵包幾乎要塞到麗麗臉上,也許平時會拿起來吃,但是麗麗確實不是一個貪吃的孩子,不同於眼鏡。

現在麗麗確實不餓。

今天應傑克叔叔的要求多吃了一塊麵包才跑出家門。帶着籃子,把家裏麵包師傅做剩的奶油麵包帶出來給亂髮他們。

如果還有一點肚子,麗麗早就吃自己籃子裏的。

此刻麗麗的黑木藤麵包籃子就在她的身邊,放在一旁的長椅上。

麗麗把目光轉向左側的《施洗約翰》。

「為什麼要把畫藏在這裏呢?既然放在這裏就是不想讓太多人看見吧。」

一談到畫,西格立刻沉寂下來。身體一沉,坐在了麗麗後面。

本來一隻手拿着的麵包改為兩隻手小心地捧著,放在兩腿中間。

「那副施洗約翰不算什麼,那是我來到茶鎮第一年畫的,那會我還不到三十歲,朝氣蓬勃,意氣風發。」

「所以說您現在是封筆了?」

麗麗看着那幅畫,西格沉默了,數十秒后才緩緩地說。

「沒有,怎麼會呢?繪畫和信仰一樣,是我的全部。」

說道這,麗麗打量四周。

「我沒看見第二副,為什麼不掛出來?」

偌大的教堂只在西側掛着一副油畫,另外的牆壁連花俏的裝飾都沒,更顯的這副精品之作《施洗約翰》的不同,但也給徹斯特教堂裏面又增添了些許不協調的感覺。

「你覺得······努力和天分哪個更重要呢?麗麗。」

神父沒有回答麗麗的問題,反倒是又拋出一個問題。

麗麗想了一會。

「是天賦吧。」

本來對於這個問題,麗麗從沒有深思過,直到看見了眼前的《施洗約翰》,年幼的女孩才理解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才存在。

而天才的一舉一動,並不是單單帶來地位和財富。而是足以推動整個世界,甚至能傾覆人類世界。

就像神父的油畫,如果這副油畫被外界的權威藝術界發現,其力量足以傾覆現世。

九歲的麗麗當然沒法想到如此功利的事情,但卻依然能從畫里看出一個詞——天才。

年幼的她感知到這個,便就足以欽佩。

「是天賦吧。」

麗麗這樣回答,可是神父卻搖搖頭。

「天賦嗎······說實話,我自認為自己還是有些天賦。學院的老師們也對我到偏遠農鎮當神父這件事表示了強烈的譴責,認為我何嘗不是浪費了神給予我的神奇雙手。」

神父低下頭,看着手裏的麵包。

「但是,我要的不是那些官僚學院派喜歡的金幣和女人。我不但是畫家也是神忠誠的僕人,我哪個也割捨不下。」

麗麗不解。

「那你也不應該埋沒在這裏啊!大有地方需要你的神派畫。外面的大教堂或者朝聖的地方,這裏沒有人欣賞你的畫,那些地方需要。」

哪怕是麗麗也感覺到了可惜,即使女孩從未出過茶鎮,豪未涉世。

「你不懂麗麗。天才是極為重要的,神只會在幾億人中挑選出來一個,可是······偏偏選中了我!」

說道這,神父的瞳孔在顫抖,好像看見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握著麵包的雙手越發收緊,直到麵包發出了擠壓的悲鳴。

「越是天才,越要不辜負使命。」

「那你還······」

麗麗想說什麼,可是神父還在繼續,感覺像是自言自語。

「不負使命,就要比別人做的更多!一百倍,一千倍,是遠遠不夠的。」

神父抬起了眼,那雙眼黯淡無光。

沒有一絲情緒,卻讓麗麗感覺到窒息一般的危險感覺。因為神父此刻的眼睛裏,暗藏着殘忍。

「是嗎······那,那很好啊。」

麗麗緩緩站起來,想遠離神父,聲音控制不住在顫抖。

眼神空靈的神父,伸出拿麵包的手。

機械地說道。

「麗麗,吃麵包吧。」

另一邊,此刻的餐廳裏面。

亂髮眼鏡,兩個男孩已經炸了鍋。

一邊大笑,打鬧。把菜頭扔得到處都是,菜葉子掛在兩個孩子臉上。一邊躲在各自的凳子后,時刻準備着把手裏的食物扔到對方頭上。

笑聲不絕於耳,誰也不落下風。

起因是眼鏡的一個謎語。

就在神父離開餐廳,反鎖房門后。兩個孩子絲毫沒有察覺,還醉心於眼前的佳肴——淡奶油牛肉燉菜濃湯。

伙食費是來上神學課的孩子們的家長贊助的,伙食自然不會差。

亂髮和眼鏡很有默契的拿出來懷裏的麵包,是剛才麗麗在巷子裏給的。掰出一點,泡進了盤子裏的白色湯汁里。

緊接着就是叮叮噹噹,鐵勺子碰鐵盤的聲音,一勺一勺往嘴裏塞。

「我以為你吃飽了。」

眼鏡看着和自己一樣狼吞虎咽的亂髮。

亂髮啪的一聲,拍在眼鏡後腦勺,險些眼鏡掉進了盤子裏。

「廢話,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吃午飯了,剛才街上那麼亂,錢包簡直是等着我去撿。」

指的是眼鏡兜里十七便士的女式皮革錢包,報告裏根莊園失蹤的電報也是出自那裏。

「哎!」眼鏡着急舔著勺子,喊了一聲,「對了,這是我是第一次進教堂。」

「嗯嗯,我也是。最多遠遠看着。」

「西格神父真是個好人!請我們吃飯,還放心我們單獨留下。現在隨便一個不認識我們的,一靠近咱們那條街,就捂著口袋跑了。」

「嗯。」濃湯肉塊很大,亂髮嚼著,臉上不自覺露出享受的表情。

「你可別毛手毛腳,你要敢拿東西,手給你打斷。」

「說什麼呢!請我吃飯的都是我爸媽。」

眼鏡不同於亂髮,還有一個煮茶工作的媽媽。眼鏡記事起就住在姨媽家裏,去年姨媽過世,眼鏡便實打實是個孤兒了。

「哎!說起教堂,我給你猜個謎語,是街尾巴哥哥說的。」

「關於教堂的?你說。」

眼鏡含着勺子,想了一會。

「嗯······什麼東西一見面就給你下規矩,打你罵你,還威脅你。一犯錯就給你扔進地獄。」

「好傢夥。」

「別打斷我,還沒說完呢。」眼鏡笑道:「然後還說他是最愛你的,沒人比他更愛你。」

亂髮吃下最後一口,不捨得把勺子吐出來。

剛才眼鏡說關於教堂,那就很好猜了。

「是上帝吧。」

斜眼看眼鏡,眼鏡已經在捂著嘴憋笑。

「哈哈哈哈。」

亂髮笑出了聲,眼鏡趕緊騰出另一隻手,捂上亂髮的嘴。

「別笑了,咱們在教堂呢!」

眼前的盤子已空,男孩們也是終於吃飽。

笑聲不絕於耳。

過了許久,才平復情緒,不再笑了。

大概休息了幾分鐘,亂髮準備起身離開餐廳。如果此刻去轉動那扇門的把手,便也能順勢發現門已反鎖的這一事實。

可是眼鏡又念叨起來。

「你知道第一次問我這個謎語的時候,我說的是什麼嗎?」

眼鏡沒好氣地笑着說,看起來快憋不住了。

「你說的什麼?」

眼鏡終究還是笑了出來。

「我說是你媽!哈哈哈哈。」

亂髮一把把勺子扔了過來,「好小子!」

於是便發生了剛才那一幕。

眼鏡和亂髮躲在桌子兩側,能拿到的東西都在互相投擲。兩個孩子沒有生氣,他們經常這樣,只不過今天有些不合時宜。

「小畜生,虧我媽對你那麼好,比對我都好。」

一個蘿蔔頭隨着喊聲飛了過來。

「哈哈哈哈,我覺得我猜的未嘗不也是一個答案。」

再一看,亂髮已經消失在桌子對面。

亂髮呢?一抬頭,亂髮出現在了自己的頭頂。

對於眼鏡來說,亂髮的身體要壯實太多了。兩個孩子抱在一起,地板上扭打起來。

只是打鬧,這兩個小子幾乎每天都是這樣,這就是他們的日常。也是弄得一身臟,笑得也是越大聲。

「噗嗤!」

兩個孩子的身體往下一墜,剛才的打鬧似乎觸發了地板上的什麼機關。

就在兩個孩子的注視之下。桌子下的地板落下去一塊,是一扇暗門。門在地板上,往裏一推,一條石頭樓梯映入眼帘,幾節台階通往一個昏暗的房間。

「這是啥啊。」

亂髮當即鬆開眼鏡,眼鏡推推臉上的眼鏡,往裏面探頭。

「酒窖唄,每個教堂里都有的。」

亂髮站了起來,順手去扶趴在樓梯上的眼鏡。

「不對!這不是酒窖!」

亂髮也察覺了,因為門開的一瞬,刺鼻的油畫水彩的氣味撲鼻而來,瞬間掩蓋了餐廳的香味和香薰的味道。

趴在樓梯里的眼鏡彷彿石化了一般,身體因為恐懼一動不動,彷如墜入冰窖,不受控制不停顫抖。

「眼鏡!怎麼了。」

亂髮被眼鏡的反應嚇到了,趴下來往裏一看。

恐懼的感覺宛如潮水,一瞬間淹沒了頭頂。

這不是酒窖!這是一間畫室!

在極端的恐懼之下,人是發不出一點聲音的。

但是此刻的亂髮卻迸發出超脫人類的勇氣,用盡所有意志,終於大喊出來。

「麗麗!快跑!」

一切太遲了。

麗麗緩緩後退。

那隻拿着麵包的手越來越近。

「麗麗,吃麵包。」

麗麗已經說不出話,只能流淚,一個勁搖頭。

神父嘆了口氣,看來麵包終究是送不出去······

下一秒,拿着麵包的手在空中掄出一個半圓,纂著麵包的手握成一巨大的拳頭。

一聲悶響,麵包砸中麗麗的太陽穴。

可憐的女孩倒飛出去,腦袋一側砸進去一個駭人的大坑,血液從麗麗每一處五官噴射出來。

血液飛濺過後,倒在地上,沒了呼吸。

麗麗這才明白,直到麵包觸碰到腦袋的那一刻——那根本不是什麼麵包。

——而是一塊用油畫顏料畫過。

——和麵包沒有兩樣的圓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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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加克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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