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消失的秋里

第二十四章 消失的秋里

「葛根!」

第一個男孩隨着聲音回過頭去,隨即,兩個男孩彼此交換了眼神,握緊了土色的小手。眼前是一座用樹枝搭起來的房子,在山的最深處,天邊是一片魚肚白,朝陽還尚未釋放溫度,只紅彤彤的架在雲層之間。

屋門有兩個小孩加起來那麼高,他們小心翼翼的上前,從枝丫的縫隙當中試圖向內窺看,裏面黑魆魆的,有一層拼接起來的駁雜的碎布,介面處穿插著一些藤蔓做線用,針腳勻稱。

「什麼都看不見。」第二個男孩細聲說。但還是引起了屋內人的警覺,像是有人坐起來了,同樣小心翼翼的往門口逼近。

「快跑!」第一個男孩大聲喊。

流淚男孩的背包從第二個男孩的身上滑落,掉在了地上,他一邊回頭撿,一面好奇的探望那扇飛快拉開的門。

只見從小屋裏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手裏攢著一根滾圓的樹枝,上頭綁着一塊磨尖的岩石,看見兩個男孩他警覺的表情變得漸漸鬆弛,第二個男孩定定的看着這個人,他膚色雪白,長了一撮柔軟的山羊鬍子,穿一身緞面綠衫,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與這座草率的小屋顯得格格不入。

「你們是誰?」

兩個男孩都不說話,面對着這個雪白的人,兩腿分開,做着向後退的姿勢,但並未移動,只是瞪圓了眼睛細細的盯着他。

雪白的人向前走了兩步,把手中的武器倚在門邊,攤開了雙手,兩個小男孩這才怯生生的碎步向著他走回來,但仍舊警惕的保持了一段距離。

「我是葛根,他是虎子。你是誰?」第一個男孩用試探的語氣說。

「我是誰?是啊,我是誰?」悲傷的神色錯愕的爬上了他的臉,他的五官一時間好像失去了支配,胡亂抖動起來,彼此沒有關聯,他的聲音越發小,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吞進去的,站在遠處的男孩並未聽清。

男人癱軟的席地坐下,雙手胡亂的搭在膝頭,好似墜入了自己的世界。

兩個男孩見狀款款走近。真摯的感情流露是世間唯獨能夠跨越種族讓陌生的人之間順利卸下防備的東西,這是上天最初也是最亘古的饋贈,只是在越發紛亂的人世間逐漸被洗刷了,文明往往是一把雙刃劍,總要犧牲掉什麼,譬如不得不在兩顆心靈中間平地起高樓。

「別傷心了,你吃油餅嗎?」第一個叫葛根的男孩把溫柔的小棕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跟着,叫虎子的男孩把剛撿起來的書包打開,半跪在地上翻找著,摸出來一個油餅,緊跟着遞了上去。

男人愣了愣,伸出手接過了小男孩的油餅,虎子舔了舔手上殘留的油漬,露出了一口不整齊的牙齒。

這時他們才看清了男人的面龐,他雖蓄著鬍鬚,但仍是一張少年的臉龐,眼睛裏閃爍著一種不合年齡的疲憊。

男人咬了一口油餅,隨即也擠出一個笑來,遂邀請兩個小傢伙到棚屋裏面去。房間里有一股睡了一夜過後的難聞氣味,但十分暖和,這對兩個又冷又餓的小傢伙來說已經很好了。

虎子有從書包里摸出兩個油餅,分給了葛根一個,三個人坐在草席上自顧自的吞咽起來。

「你們是迷路了還是逃出來的?」男人吃罷油餅才想起來般的問。

「我們在冒險。」虎子一邊嚼著食物,一邊脫口而出。

「你生的這樣白,倒跟神仙差不多呢,我們這可沒有這麼白的人,你也是神仙吧?」葛根字斟句酌的小心問道。

「你們見過神仙?」

「當然!就是神仙選中的了我們出來冒險的,他在挑選一個仙童,我們雖然是朋友,但是也在比賽。」虎子搶過話頭。

「當了仙童能做什麼?」

「能去神秘島!神秘島你知道嗎?得坐船去!你坐過船嗎?」虎子被自己說的兩眼放起光來。

「坐過。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男人若有所思的回復。

「他就是神仙沒錯!」虎子小聲的把自己的推理說給自己的同伴,奈何空間密閉,聲音都如數傳到了男人耳朵里。

葛根用手拐了一下虎子。

為了不驚擾海洋動物的生活,船隻是一種極為受限的交通工具,需要經過層層審批,且劃分了海域,故而,可活動海域以外的世界,對百姓來說就是一個眾說紛紜的神秘世界,各式各樣的神話應運而生,那裏不存在對錯,有的只是每個人心中的信仰——堅固而充滿想像。

「能給我說說你們口中的神仙是怎麼回事嗎?」男人問。

「就是……」

「那你能告訴我們你從哪兒來嗎?」葛根打斷了虎子追問道。

男人慾言又止,轉念說:「要不這樣,我不問了,我們各自保守秘密,你們既然是來冒險的,我也不知道規則是怎樣,但是如果不違反規則的話你們可以住在這裏,算是為了感謝那個油餅,但是關於我的事,希望你們不對任何人提起。怎麼樣?」男人伸出了一個彎曲的小拇指做拉鈎狀。

兩個男孩對視了一番,把土色的小拇指伸出去,一上一下的勾住了男人的。

三個人於是過起了山中隱居的生活,男人棚屋後面拾掇出了一塊小小的菜地,交相種著幾味蔬菜,兩個小男孩的到來給菜園帶來了不同以往的生機。由於身份的原因,土人天生就有一種孕育萬物的本領——

他們把小手捂在土壤上,即便是一年一結的瓜果也能在一夜之間掛滿果實。

土人還是沒能作罷,每日到山林見尋找丟失的孩子也漸漸變成了每日的必修課,有一次他們一齊到清泉處洗浴,又再次聽到了不遠處那些焦急的聲音:

「葛根……虎子……秋里……」

「根兒哥,你聽到了嗎?他們在叫秋里,你聽……」

「葛根……虎子……秋里……」

「葛根……虎子……秋里……」

「聽到了!那麼說,秋里沒回去?他的背包還在我們這兒!」

兩個棕黑的娃娃一呲溜從泉水裏站起身來。胡亂的抓起泉邊的衣物披在濕噠噠的身體上,也不再躲躲藏藏了,急匆匆跑回棚屋去。

男人還是照例對着一卷焦黃的手抄本揮舞著拳腿,左腿剛往後一蹬就被兩個濕噠噠的娃娃抱住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他合盤脫出了當日的事,發梢的水珠滴到眼睛裏連揉也來不及揉,就狠狠的閉兩下眼睛。

「這麼說你們還有一個同伴,他才是那個真正失蹤了的人?」

「失蹤?」

「難道他不是想贏故意甩開我們?」兩個男孩都怔住了,由於勝負欲在心底叫囂,二人都不約而同的想到秋里是開啟了一場單獨的冒險,以更堅決的方式試圖讓仙人選中,他們急赤忙慌的跑回來,不過是想從這位「神仙」口中得出他們心中篤定的答案——是不是秋里已然坐上了通往神秘島的小船,成為了仙童。

男人這樣一問,兩個小棕娃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這恐怕是他們第一次感受到當局者迷的切實存在,當人置身於某個特地的情境當中,順着邏輯的追根溯源還是容易陷入錯誤的窠臼,邏輯再嚴密的推理也極有可能是誤解,這就解釋了人與人之間為何總是各執一套說辭,而互相都捫心未曾說謊。

「不行!我們得去找他!」虎子一臉正氣的說。

「這幾日我們幾番在附近遊離,但卻一次也沒有經過來時的路,只因白天的場景與夜間完全不同,與其現在出去抓瞎,不如今夜我們再沿跡尋一遍,有一些記憶在總是更妥帖的。」葛根依舊沉穩有主見。

「神仙哥哥,你隨我們一道去吧?」虎子又一度被不同的話鋒扭轉,順勢說下去,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樣。

男人微蹙著眉頭,稍作停留之後回復道:「那是自然。」

等到月亮終於在一片光潔中顯示出它透明的身影,幾乎在轉瞬間,這個透明的身影便漸漸坐實,直到整片天空暗淡下去,只其一枝獨秀。三個人排成一列,踩在草叢間,發出整齊的窸窣聲。

打頭的自然是沉着的葛根,隨後是虎子,男人墊尾;虎子間或與葛根并行,幫着回憶當晚的境況,男人則沿路做着標記,以便白日裏再走一遭,找尋一些被夜色蒙蔽的突破口。

幾經周折之下,他們終於確認了當日分別的那簇草叢,四下檢查了一番,並未發現蛛絲馬跡,畢竟輕裝上陣的秋里唯一的行李也被他們拿去了,除卻一身衣物便兩袖清風。

三人事無巨細的撥開草叢,分散開來又以分別地為圓心三向生髮走了約莫一里路。

葛根一路走到了當時脫離隊伍的地方,遠遠的就看見一盞挑着的燈,此時他既顧不上來人是誰,也不加躲藏了,只一路循着那盞燈過去,走近了才發現,是當日隊伍末端的小男孩。

畏懼帶來的守口如瓶讓小男孩良心不安,於是在夜黑風高的夜晚,眾人睡去之後,他終於鼓足了勇氣,挑燈尋找。

葛根迎上前去,叫了男孩的名字。卻見他竟一語不發的直接略過了自己,好像壓根看不見自己一樣。

葛根伸手在男孩面前晃了晃,追上去又晃了晃,但男孩還是滿臉焦急,對眼前的景象視而不見。

「陸長生。」葛根又叫了好幾遍,還是不見男孩有動靜。

葛根於是大喊:「虎子!神仙哥哥!」他生怕連自己的同伴也看不見聽不見自己。

可幸的是,虎子馬上就在不遠處有了回應,男人也踏着草叢奔跑過來,三個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葛根的心跳聲如語言一樣激烈,二人都聽見了,他說不出話,只是迎著二人追隨陸長生的身影。

任憑他們怎樣揮手,小男孩的表現還是和葛根初見她時一模一樣。他又探著頭來回尋找了一番,面對更深的叢林他終於怯步,小跑着踏上了來時的路。

「他看不見我們!真的看不見!」虎子一直來回咀嚼著這句話。

「有沒有可能……現在……秋里就在我們身邊……我們也看不見他……」葛根顫抖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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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騖八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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