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聚

第十八章 重聚

四喜睡下之後,胖嬸孤坐在天井裏,金人即便認識了黑夜,但也是極受不得冷的,胖嬸只穿着睡覺的單衣,她忘記了昨夜鏡面亮起來的時間,只記得自己睡得朦朦朧朧的,然後就連整個夢境都亮起光來,而今這個反噬的壓力頂在她心尖上,她又如何還能做昨日那個心無旁騖的人呢?

透過冷白的小窗,丈夫望着這個陌生的背影,她連背影都美麗,但從帶着四喜回家以後她便沒開口再說一句話,只是一個勁的對着爺倆笑,他反而擔心起來,結婚多年,他第一次想念那個肥胖的悍婦,想抱着她軟綿綿的身子睡,哪怕而今孩子大了,她身上的肥肉也日漸鬆弛了。

四喜爹想着想着不自覺的睡過去,這時候,鏡面又亮起了與昨日如出一轍的火光,胖嬸馬上鬆開環在雙膝上的纖纖素手,想上前,又遲疑了,她從外面望着那扇黑黑的窗子,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丈夫和兒子就在那裏,也許因為她一時的忘乎所以,這便是她的訣別了,她很深很深的望了那個熟悉的黑窗子,即使沒有光,這世上仍有一些人一些感情如在目前。

待胖嬸回過身的時候,那鏡面的火光竟消失了,這回她急了。

「我等了一晚上,一晚上啊。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不是壞,我只是蠢,再給我這個蠢婦一個機會吧。」她心裏激切的念叨著,沿着暗淡的鏡面蜷縮成一團,在自己的膝蓋里抽泣著。

原來,並非是她的那場『告別』錯過了與神對話的時間,而是在街對面,崔娿對着燃起的神鏡許下了她的願望:

「求求你,神鏡,請不要讓胖嬸遭到反噬。」她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神堅定地鎖定着鏡中的變化。

神鏡正在對她許下的願望做出評估,依據願望的大小會為她劃定交換的範圍,崔娿在幾個選項中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那個看似最不重要的,這也是此刻萬千人的選擇,神鏡提示她做出選擇以後會永遠失去。

崔娿首肯了,她把這三年來上過的每一堂課學到的每一絲知識都一一講給了神鏡,當然,是那些她記得的,至於那些她忘卻的部分,本來也不屬於她。

崔娿與金人們之所以覺得在所列的選項裏面知識尤其不重要,是因為圖書館總在那燈紅通明的亮着,裏面還有一個巨大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等着他們信手拈來。圖書館就是一個巨大的提款機,你不用損失金錢,不用損失身邊的人,甚至可以毫髮無損,就能換來那些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大不了,再花些時間,去記得,再忘記,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這與他們想像當中的交換意義相差甚多,以至於,在昨日沒有交換背景下的獲得過後,許多決定不再靠近神鏡的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幻想。

快樂是由一片片的滿足組成的,但人一旦知道自己能獲得更多,要從新思考自己與世界的關係時,當他不安於渺小,有了慾望,那可能也是一個快樂的深淵,快樂的程度會在追尋時蓄勢待發,在得到時更有深度,但快樂會變得極為短暫,縮短到一瞬間。

而這神鏡幕後的人,從來就不想要誰的頭髮、誰的眼睛或是誰臭烘烘的丈夫和傻傻的兒子,她想要的,就是這個最容易的東西,她要一點點蠶食這些容易,一點點激發慾望,畢竟有個人私慾的戰士更加堅不可摧,他不一定為你戰鬥,但總有他所為的事,支撐他去戰鬥!

胖嬸仍然以崔娿的模樣安然無恙的見到了第二天的日光,她的身體已經凍僵了,縱然春日的夜晚並不甚寒冷,丈夫把他纖細修長的足抱在胸口為她捂著,四喜也有樣學樣的給她搓着手。

她醒過來,覺得他們之間又許多東西在自己的過去的專斷下好像失蹤了,這一次『起死回生』讓他看到了生活本該的樣子,胖嬸變得柔軟,美麗而柔軟。

但這種劫後餘生並沒有讓她產生不管不顧的貪婪和躍躍欲試,她來到大街上,許多昨日裏頂着崔娿臉的人,變得醜陋不堪,甚至失去了她們原本的面貌,丑的像一壇干臭的爛泥從遠處砸出來的形象。但她認不出誰是誰,也沒有誰上前來再與她家長里短,人人都開始敬畏保守秘密這件事,昔日的密友都認不出了,你無法在遠處看到崔娿再向她打招呼,如果來的人告訴你她不是,你問她是誰時,是否也是一種泄密呢?當然沒有人再敢嘗試,尤其是那些奇醜無比的人。

但只要熬過了這一天,一切就都有希望,能回到原來的樣子,神鏡可以寬容你,只要你有足夠多的交換物。

一大清早,圖書館就人滿為患,趙飛燕的課堂上也果然多了很多蹲在地上記筆記的人,這一次不是幻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月余,金城裏的每一個人好像都更好了一點,但是整個金城卻看上去每況愈下,昔日裏街頭的熙攘與鄰裏間的關懷都消失了,人們見面只談些無關緊要的話,即便是親眼目睹了對方的改變也推己及人的不敢多問一句,只在暗地裏攀比。漸漸地,那些風與月、天氣都好像不再重要了,在過去他們是交流的某種潤滑劑,但當它們成為了交流的全部時,反倒多此一舉。

金人們只在街對面遙望對方,圖書館的靜默是必然的,但整個金城都變成了一個靜默的圖書館。

棕櫚與趙飛燕不是沒發現此事,但又看到不論男女老少都像染上瘟疫一般燃燒着熾烈的求知慾,又覺得這是一種在得失範圍內最正常不過的現象,因為他們感同身受的是知識讓人的內心獲得的那種豐富,總是伴隨着要失去一些東西,一些無厘頭的話、一些自大或是曾經無知但安於現狀的自己。

金人們越發相信知識改變命運,那比起過去那種遙遠到不着邊際,也許要藉助一點運氣才能改變的命運來說,循序漸進的代價太大了,神鏡可以給人目所能及的一切,用同樣的知識去換取,從來不讓任何一顆心失望。

當然,如果有滿滿一個圖書館的書可以供你去換取你的精彩人生,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神鏡也和人一樣,它想要更多、更具體,譬如,它開始限定為歷史方面的書籍,哪一段歷史(當然是忠祺編造的那段歷史),交換物變得越來越精確,而那些交換出去的知識,就變成了你眼中矇著的一層濃霧,當你再試圖撿回來,再翻開那本時,與這段歷史有關的一切都藏在了濃霧裏,目不能及、耳充不聞,你好像更豐富了,但更匱乏了。

你讀了許多書,最後連常識也喪失了,神鏡在人們心中種下了一個翻來覆去的種子,那個種子從頭到尾只說一句話,但你就深信不疑。

你會想成為這一年的優秀商家、你會想讓你田裏的小麥熟的最快,你想讓它自動收到穀倉里,你想讓你青春永駐,過目不忘,你想要取之不竭的商品票和金錢,你要你對這世間一切想要的東西都不在猶豫,也許很多事你可以自己做到的,但親力親為太不確定了,你苦讀十年只想寫一本書,你覺得你不遺餘力的把自己的整個世界傾倒出來,但它是無人問津的,你不敢相信,但這就是事實。親力親為的代價太大了,但在神鏡面前,一切都是確定的。

神鏡從不允許你不勞而獲,你也付出了一整天的時間為明天的自己買單,你付出了,所以你內心平和,認定自己配得上每一份收穫。你不去思考這樣是否是對的,因為所有的人都這樣,所有人就是權威,你從不逆風而行,你是安全而正確的。

人們富足著,但這種物質與表象上的富足的實質性交換物是匱乏空洞的內心世界與相濡以沫的人間情。這代價反而更大些,孤獨與漫無目的慢慢湧向了這群知足常樂的人,等到他們發覺的時候,宛如一個蒼老的人做了一輩子無用功終於停下來,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蒼老到望不仔細一片最平凡的星空,對這個老人來說,手邊的一切也比不上兩手空空的青春,而在你說不出口的寂寞當下,神鏡給你指明了一條意義之路,它把你培養的緘默不語,再毫無商量餘地的中了它的圈套,這是唯一的路,讓你走出當下的困境,和曾經最熟悉的人以更好的姿態重新呆在一起,誰又會抗拒呢?人的擁有往往要在他者的眼睛裏才會有效。

付出初心的代價使滿足二字變得艱難,長久的駐足在一種孤獨的境地里難免不快,繼而心生怨恨,怨恨之火很快被一個共同的敵人煽動起來——

「神鏡,我想逃離眼下這種孤獨。」

「很容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你們生活在一個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沒有異族的打擾,你們坐在樹下紡織,彼此熟悉,夜裏,男人們帶着獵物回來,有時他們好幾個人共同獵了一個大傢伙,於是你們好幾家人就會圍坐在火邊燒烤,你們是彼此真摯的朋友,因為無論如何你們都過着如出一轍的生活,沒有嫉妒沒有羨慕也不想要更多,這些也許你都忘記了,但你身體的某個部分一定記得那種幸福的感覺,可是後來呢?是誰扇起了你心中的妒火?是誰剝奪了你們的家園,讓你們來到一個陌生的戰場上彼此爭鬥?」

「是……」

「是那個英雄。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不光如此……」神鏡娓娓道來,對每一個鏡前的人都說着同樣的話,它從個人的感受一直生髮到整個族群史,一切都似乎有跡可循,然後它給出了一個方式,並從新界定自己,聲稱自己也被青龍所蠱。

「我夜夜看着你蛻變,你似乎變得更好卻更壞了,我是真的不忍心,說完真相我也將灰飛煙滅,但如果能換回金人的萬眾一心,我想,接下來的事由你們去完成,比我獨自做困獸之鬥更有勝算,再見了,我的孩子,我要守護的人們。從此,再無秘密可言,去重新擁抱你們錯過的人吧。」

神鏡果然在眾目睽睽下灰飛煙滅了,被一團熊熊大火包圍,裂成了一個又一個碎片,每一個碎片當中都印着煜翎產下的那枚青蛋。那些蘊藉未明被自己推斷出來的事情往往比擺在眼前的事實更教人信服。

金人們紛紛來到大街上,見到彼此時幾個月以來的欲言又止全都如江水一般傾瀉出來了。

「我是胖嬸啊,我現在不胖了,可我還是喜歡你們叫我胖嬸。」

待這種重逢的場面過去,他們又開始紛紛探討起神鏡最後出現的畫面:

「神鏡的主人其實就在那個青蛋里,被那青龍囚禁起來了。那青龍就是忠祺,是他殺了村長,殺了果大人,殺了斯哩!」

自己的推斷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那便是無與倫比的事實本身,三人成虎,萬眾一心。

失去過的人更如履薄冰,孤獨過的人會被任何一種溫度所感動。金人們在數月的沉默中重新擁抱彼此,變得更加團結,他們沒有任何組織,卻都十分有致的往長老院趕去,無論這夜有多冰冷,彼此的心尖都高掛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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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騖八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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