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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松仍然看着他那片方寸的四角天空,聞言不悲不慟,語調平常地說了一句:」人而無儀,不死何為?「轉身背負雙手就朝門外走。

「對,你不去死,誰去死?「待他走後,李點勻咬牙切齒地說。

李征這才回過神來,他父親聽岔了,他以為冷松是感嘆自己大限將至,自言自語,實則罵李點勻數典忘祖,失了禮儀廉恥。看着士兵將地上兩人拖起,他們癱軟而無法站立,也許是因為受傷太重而弱如蒿草,李征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轉身跟上父親的步伐,對父親說:」此人為賊,我欲除之。「

父親停下腳步,用讚許的目光看着李征。他半蹲下來,一隻手摸著李征的頭,然後站起身,將腰間的配槍拔了出來。李松和那癱軟的兩人被帶出門后,李點勻看了看附近的屋舍,又領着幾人朝屋後走。屋後有個小院子,院子除了有個小木門,還圍着一圈荊棘籬笆,籬笆後面是一片荒蕪了的雜草地,雜草地上三三兩兩的枯樹在黑暗中搖曳著枝條。風從樹叢里穿過,進了廳堂,又迴轉出來,發出低沉的嘯叫,如同有人正低聲嘆息一般。士兵們熟練地安排三人站成一排,隨後看了看李點勻晦暗的臉色又識相地去站崗了,只剩下李點勻父子,和身為副官的舅父和姨父。舅父姨父兩人手裏都端着手槍,也不知道是為了防範三人逃跑,還是也想給他們來上一槍,爭當這槍斃匪人的英雄,來日能多些酒桌上吹彈的資本。但其實他們絕無逃脫的可能,冷松腳上帶着一副鐐銬,手也被綁到了身後,另外兩人勉強靠着泥巴牆才不至於滑倒。

李點勻對身邊的兩副官說了些什麼,風太大,李征沒聽清。但舅父和姨父顯然聽懂了,他們倆一字排開,面對着靠在牆上的兩人。他們的槍拿在手上,此刻低垂在大腿側,槍托上長長的槍穗在風中顫抖。李點勻這才走過來,半蹲在李征面前,將手槍用雙手平托起。他的眼裏充滿了鼓勵,但他嘴唇上的兩撇鬍鬚,卻也如槍穗一般顫抖。李征承認指尖觸碰到鋼鐵的槍身那一剎那,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透過手臂傳到全身。它沉甸甸的,比想像中的重了數倍,冰冷而無光的如同一個玩具。他也該站到舅父姨父旁邊去,但還沒邁開腿,就覺得雙腿發抖,這種顫抖傳遞到了手臂,導致他的槍也跟着顫抖。

「還有什麼話要說?」李點勻站起身,對三人說。

三人一動不動,像是沒有聽見一般。

」馬上就上路了,冷兄就沒個言語?我替你傳給家人。」

冷松只是嘴角露笑,斜看着天空,平靜的令人害怕。

「我說姓冷的,你家裏多少還有些人,你就不為家人想想?把名單給我,吳鈎霜雪的身份說明白,我保證放你走。」

冷松突然仰天大笑,潔白的牙齒在晦暗的黑牆背景下十分顯眼,他笑得那麼爽朗,如同一個普通人遇見多年未見得老友般,「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他說完后,又扭頭去看了看旁邊的兩人,一直奄奄一息的那兩人,居然也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然後三人居然撲哧一笑,像是談及什麼特別有趣的軼事一般輕鬆。

「笑,虧你們還笑的出。說的什麼胡話,汗水官軍。」李點勻顯然又沒聽懂冷松嘲諷的話。

李征卻往前站了一步,他極力抑制身體的顫抖,對冷松說:「看着我。」

冷松這才第一次看着李征,但兩秒后,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戲謔的表情,隨後嘴角露笑。

「砰——」李征閉上眼睛,他兩手持槍,又連開了兩槍。隨後旁邊也響起了爆豆一般的槍響,一股硝煙闖進他的鼻腔,他睜開眼,見三人已經靠着牆滑倒了下去。

「好,好樣的!不愧是我的兒子。」李點勻輕聲說道,旁邊的舅父和姨父也走了過來。李征除了覺得兩條腿抖得厲害,風一吹腿涼涼的,他知道,自己尿褲子了。走出屋后的院子,幾個士兵舉着火把往裏走,李點勻呵斥他們幾句,於是屍體就被晾在那沒人管了。

「我不記得8歲的事了,你快快離開,不然我喊人進來。」李征慢吞吞地說,他的眼睛看着年輕人的衣領,這樣自己看上去是和他對視,但視線卻不必跟他接觸。

「你不記得8歲的事,那真是貴人多忘事。但18歲的事你是否記得?」

「18歲怎得了?」

「日本人在香口登陸,你家派了十幾輛軍車把細軟從柴桑撤出去,是誰的命令?鮑團長留下駐守,卻得不到該有的支援,後來仔細查證,因為車子被徵用了,士兵只好步行,延誤了戰機,一片潰敗,連師長都被你們委員長給槍斃了,整個柴桑就拱手相送了。雖然鮑團長忠勇守城,但後來被人污衊,撤了官職,軟禁在漢口,這裏究竟是誰做的局?你一個實習尉官,怕是不知道吧?就算那時知道,如今也定是記不得了。」

「這些你都是胡亂猜測的,或者聽人口耳相傳的小道消息,不要在我這裏一派胡言。」

冷狗回頭走了一步,「我就納悶,那十幾輛軍車的東西,怎麼就突然憑空消失了,轉移得那麼快嗎?我以為打仗不行,後勤不行,但實際上只是見了日本人不行,剿匪很積極,後勤也很行,關鍵看用在哪裏。如果是我的話,那十幾車的東西,不值錢的挑挑揀揀就放在隘城的李宅,值錢的肯定要帶走的。畢竟將來還要升遷,要活動,上下打點,如果沒了黃貨,萬萬不行啊。可隨身帶着十幾車的物資,太招人耳目,還是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最好。那你說哪裏合適?」

冷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目光如炬,步步向前,每走一步,他都要說出一段話,這些話像夏日的冰雹,不打在李征的頭上,反而穿過皮肉,鑽進肋骨,冰冰涼的打在心窩裏,每一句,讓他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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