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劃破噩夢的一點星光

第一回 劃破噩夢的一點星光

斷壁上莊嚴巍峨的佛像似乎洞察了世間的一切,露出悲憫的微笑。童道生和他的父親跪在佛祖腳下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恍惚間,窟頂的飛天翩翩起舞……突然,一張猙獰的臉浮現在眼前,鐵兜鍪泛著黑色的閃光,隱約還能看到凝乾的血漬;兜鍪邊緣幾滴血珠緩緩滴下,一副打卷的絡腮鬍已經有一部分被血污粘連在一起;這張臉突然瞪大了褐色的眼睛,張開了血紅酸臭的大嘴,甚至他的幾顆牙齒在陽光下也發出了森森的光。圓月彎刀隨着喝喊的殺聲砍將下來……

「父親……」童道生滿頭冷汗呼叫着從噩夢裏驚醒。他滿眼血絲,淚水奪眶而出。「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在柔然兵面前我就是個廢人!」他痛苦地用手掩面抽泣著。過了好半天,童道生才稍稍平復,周圍隱約傳來婦孺哭叫的聲音。他抬眼一看,自己正躺在小道邊的一棵樹下,藉著夜幕的星光模糊可以看到附近還橫趴豎卧著百十個逃難的人。他這才回憶起幾天來發生的事情。

童道生出生在雲岡村一個老學究的家庭,不到五歲便跟隨父親讀書習字,十歲時還到大同府學進修過兩年,十四歲首下闈場便得中秀才,成了聞名全府的才子。父親原來打算等來年兒子過了十六歲便送他進京參加恩科大比。可誰成想,六月初,突然傳來噩耗,在位十八年的老皇帝駕崩了,大周王朝失去了掌舵人。後來,又有消息傳來,太子石磊即位。當「大赦天下」的佈告貼到雲岡村口的時候,人們都以為能象以前那樣享受太平時光。可到了秋八月,關於柔然聯合北燕、西羌欲趁大周國喪、新君繼位之機進犯中土的傳言就在民間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就在五天前,柔然烏利可汗統率數萬大軍南下,一舉包圍了大同城。烏利可汗還派出多支小部隊在大同城周邊肆意「打草谷」,將俘獲的人畜財物押回北方。正在雲岡石窟禮佛的童道生父子和十幾個同鄉突然遭遇了一小隊柔然騎兵,在被追趕包圍之前,父親擔心自己身體孱弱難以逃脫又害怕被俘后受辱,就命令童道生拚命向南跳十里河逃生,而他自己則鼓起了一股邪勁主動迎向了柔然兵。父親被殺是童道生跳河前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他只覺得血火沸騰,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第二天清晨,一個老艄公在石灘上救醒了他,還給了他半個黑面饃。童道生本想回雲岡,可跟逃難的人一打聽才知道,雲岡一帶各個村鎮都被柔然人劫掠,能活下來的人大部分都在向雁門關逃難。他便也跟隨人流向南逃亡,直到耗盡最後一點力氣,天也完全黑透了,才癱倒在路旁。

童道生想哭,可是淚水換不回自己的親人;他想死,可是一想到父親被殺家園被毀,他又怎能不報這血海深仇;他想求救,可是舉目無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童道生迷迷糊糊地又躺了一會兒,天蒙蒙亮的時候,投軍殺敵成了他唯一的想法。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撿了一根粗些的樹棍當手杖,順着小路繼續向南走去。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一條小溪,童道生又渴又累,他緊跑幾步一頭扎進溪里飲了個水飽。等他坐起來才發現不遠處有五六個難民正在用破瓦罐煮野菜充饑。野菜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飢餓感一下子佔據了童道生的所有空間。他蹣跚著走到火堆前拱手問候:「鄉黨,給口吃的吧。」一個中年男人只抬了抬眼皮,滿臉疲憊地說:「小兄弟撿根草棍自己撈著吃吧。這地方,野菜還是有的。」一個婦人則默默地將一大把野菜丟進了罐子裏。童道生也顧不了那麼多,夾起煮過的野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這時,旁邊的一位老者仔細打量了童道生一番,問道:「是童家秀才嗎?」童道生一愣,扭臉辨識,原來老者是本村的樵夫張老爹。危難之中見到鄉親,一老一少抱頭痛哭,周圍的人也紛紛拭淚。敘談之後童道生才得知,當日自己跟着父親去石窟后,幾十個柔然兵突襲了雲岡村。張老爹在山上砍柴時,親眼目睹全村被劫掠,年老的人多數被殺,婦女和年少的則全被擄走,最後,柔然兵還在村裏放了一把大火……這時,張老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也有了一絲生光。他轉身推了推側躺在身邊正在熟睡的小女娃:「娃娃,娃娃,快醒醒,你看誰來了?」小女孩抽搐了一下,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自己,驚恐地看着周圍。當她認清是童道生的時候,她突然跪趴了幾步,兩隻小手抱住童道生的腿大聲哭喊:「堂哥,救我。」原來,女孩是童道生三叔家的小女兒童雅琴,還不到七歲。童道生把妹妹抱到懷裏,心裏又是一陣難過。張老爹一邊抹淚一邊說:「我看柔然兵走了,就仗着膽子跑回村裏。到處是死人,到處是燒焦的木頭。我把能找到的屍首都投進了村頭的枯井裏。我在村裏嘶喊著『有人嗎』,最後除了這女娃沒有一個人應聲。你三叔情急之中把她藏在茅廁後面的石縫裏,她才撿了條活命……」

「我們快走吧。」中年男人看了看天說,「再往前就到應縣地面了。或許柔然兵到不了那兒。」簡單收拾之後,幾個逃難的人繼續南行。重新見到親人的小雅琴一下子恢復了天真爛漫,一會兒扯著童道生快步向前,一會兒又繞着張老爹跑來跑去。童道生也會偶爾采幾顆野莓給妹妹吃,采幾朵野花插在妹妹頭上。妹妹累了,童道生就背着她繼續走。

天近傍晚,太陽已經不再灼人,金風拂面,涼爽愜意。一行人走到了官道上,這裏離應縣縣城已經不遠了,大家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一多半。可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岔了音的呼喊聲:「柔、柔然兵,柔然兵……」緊接着便有人開始驚慌奔竄。只見在逆光中一隊禿腦門、編辮子的輕裝騎兵呼嘯而來追逐砍殺着路人,其後還有幾個邊民模樣的人在翻檢著行李和屍體,將其中值錢的東西扔到兩輛插著青旗的牛車上。童道生見狀背起小雅琴拉了一把張老爹轉身就跑,邊跑邊招呼其他人:「快走。柔然人來了。快走!」還沒跑出半里地,背上的小雅琴就拍著童道生喊:「張老爹,張老爹摔倒了。」童道生剎住腳步,剛要回來救人,一個柔然騎兵已經高舉著馬刀衝到了張老爹跟前。情急之下,張老爹從腰間抽出砍柴斧用力向柔然騎兵橫劈過去,整個斧頭都砍進了馬的身體里。可與此同時,柔然兵的馬刀也重重落下將張老爹斜著劈為兩半。那戰馬又踉蹌著向前沖了幾步,猝然倒地,抽搐著發出瀕死的粗喘聲。馬上的柔然兵被甩出數丈摔在地上,嘰哩哇啦地叫着,好半天也沒能起身。藉著這個空當,童道生背着妹妹頭也不回地拚命往山林跑去。可是,人怎麼跑得過戰馬呢。沒多大一會兒,童道生就聽到馬蹄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他腳下一滑,兄妹倆就摔倒在草叢中。此時,看着柔然騎兵離自己只有幾丈且還在步步緊逼,童道生抱着妹妹放聲大哭,他知道自己兄妹到了最後時刻。

一道寒光,鮮血迸濺。

「啊!」一聲慘叫把童道生嚇得一激靈。他趕忙睜開眼睛,面前的柔然兵已然中箭落馬,獻血順着箭桿從他的胸前向外噴涌著。這個柔然兵大瞪着雙眼,嘴裏又咕噥了一句什麼,便再也不動了。近旁的兩個柔然兵聽聞動靜不對,趕緊放棄各自「獵物」向童道生兄妹撲來。隨着「著」的一聲,一枝飛箭穿透了一個賊兵的脖子,屍首從馬上一頭貫下。緊接着,又是「著」的一聲,另一個柔然兵也應弦而倒。

童道生揉揉眼睛仔細觀瞧,在西南邊的山道上立着三騎,正當中一位騎白馬穿白袍,一手執長弓,一手撫箭袋,穩如泰山,威風凜凜;左邊一位騎黃馬穿灰袍,右邊一位騎黑馬穿黑袍,二人皆手執長刀,懸韁勒馬。夕陽下,這三人光環附體,猶如天神下凡一般。

此時,剩下的七個柔然兵匆忙集結,他們簡單商量后,排開一字橫隊,舉刀縱馬沖了過來。白馬騎士見狀輕笑一聲:「國棟向左,長白向右,中間幾個我來對付。」

「好嘞。」隨着答語黃黑兩騎一齊衝出。轉瞬間,這二人手起刀落便將柔然兩翼的騎兵斬落馬下。另外五個柔然兵見同伴被殺,只稍做遲疑,便一同向白馬騎士撲了過來。白馬騎士不慌不忙地背起長弓,抽出寶劍,控制着坐騎紋絲不動,只冷眼看着敵兵越來越近。就在柔然騎兵離自己還有五六丈遠的時候,白馬騎士突然把手指伸進嘴裏「吱嘍嘍」打了一聲呼哨。柔然兵的戰馬就象中了邪魔一樣前蹄騰空,原地撂起了蹶子。幾個柔然兵猝不及防,三下兩下便被掀翻在地,兵器也扔出了好遠。白馬騎士甩鐙跳下戰馬,緊跑幾步,呼喝一聲,用劍背在五個柔然兵身上狠抽幾下。五個柔然人再也站不起來,只能趴在地上吱哇號叫。

「還是宣道兄相馬的本事大呀!」先前砍殺一名柔然騎兵的黃馬騎士兜回馬來笑着對白馬騎士說到。白馬騎士微微一笑:「雕蟲小技罷了。把他們幾個綁了,帶回去交給曹可用審問。」

幾度踏入鬼門關都大難不死的童道生恍恍惚惚地拉着妹妹撲倒在白馬騎士面前,以頭搶地:「敢問英雄高姓大名?我兄妹二人全賴英雄搭救才得以保全。某無以報效,唯有將英雄名號供奉於生祠之中,時時參拜,祈求上天保佑英雄長生,萬代封侯。」白馬騎士看着眼前文弱少年帶着幼妹向自己行此大禮心有不忍,連忙用手把兄妹二人扶起來,說道:「不敢當,公子言重。我家住五十裏外的光裕寨,姓宋,名啟愚,字宣道。」他又指了一下黃馬騎士說:「他姓席,名軍民,字國棟。另外一位姓吳,名襄,字長白。都是我的好友和副將。」

童道生原本已經站起身子,當聽到「光裕寨宋」幾個字時,他趕忙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二次跪倒,磕了個長頭,說:「原來是五世守邊、保衛桑梓的宋家門族。我大同乃至山西百姓百十年中全靠尊家庇佑。童道生拜謁老令公後人。」

宋啟愚見對方如此鄭重,也收起笑容,還了一揖,說道:「公子請起吧。」然後又略有所思說:「童道生……公子的名字好生耳熟呀。」童道生起身又作了個揖說:「去年春闈,蒙府學抬愛,恬得上榜。」宋啟愚鄭容說:「我長你幾屆,算是你的學兄。你有功名在身,以後在我面前不必下跪。你怎麼流落到這兒了?」攀談間,童道生才仔細打量眼前的恩人,只見宋啟愚二十四五歲年紀,臉色微紅,眉宇間顯現著英氣和活力,而神情和動作又透出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沉穩和幹練,最特別的是在他的左臉外側有一絲只有近看才能得見的白色蝸痕。

這時候,遠處喊「打」的聲音大了起來。宋啟愚抬頭望去,原來是吳襄押著柔然人的兩輛牛車和跟車的幾個民夫過來了。先前被柔然兵攆得四散的難民,一看敵人已經被消滅,悲痛和仇恨一下子爆發出來,紛紛從四面圍向了牛車,尤其是有親朋被害的人一邊喊著「打」,一邊撿拾著棍棒石塊向跟車的「漢奸」砸去。轉眼間,已有兩個民夫被打得頭破血流。宋啟愚急忙上前喝止住大家:「住手。國家自有法度在,把他們交給官軍處理吧。」難民們見救命恩人到了,紛紛跪倒,不住地磕頭。宋啟愚讓鄉親們都起來,並幫他們找尋親人,救治傷者。他又交代幾個年輕力壯的難民押著「漢奸」搬抬屍體,在道路近旁挖掘了墳坑。童道生把妹妹留在宋啟愚身邊,而他自己則去給張老爹收了屍。

天完全黑了,席軍民和吳襄張羅著點起了三堆柴火。當人們給死難者下葬的時候,墳坑近旁哭聲一片。宋啟愚神色愴然,雙手合十,低頭禱告著。童道生帶着妹妹趴在墳前給張老爹磕了三個頭,算是送別老人家最後一程。

宋啟愚叫過席、吳二人,跟他們商量說:「我看這些逃難的鄉親多半都被洗劫,你們先把柔然人的食物分給大家吃,衣物分給大家禦寒,然後把牛車上的財物也分給大夥,好讓他們投親靠友、自謀生路。我們只帶走那幾個柔然俘虜、戰馬和牛車。」近旁的一個小夥子聽宋啟愚這樣說,轉身跪下來說道:「宋恩公,我全家都被柔然人禍害了。我原想去投軍。可現在,我情願投到您的門下,給您牽馬墜蹬,再為家人報仇!」小夥子怕宋啟愚不要他,又補充道:「我年輕,有的是力氣,只要恩公能把我留下,讓我幹什麼都行。」宋啟愚覺得小夥子蠻真誠,就問:「你叫什麼名字?」「王虎。」小夥子忙不迭地回答。宋啟愚又說:「那好,你就先跟着席國棟吧,好好學點本事,也能殺敵立功。」周圍的人聽說小夥子被宋公子收留了,呼啦一下又跪倒了二三十個。這些人也紛紛要求歸附光裕寨。童道生心裏一動,自己一樣是家破人亡,自己也想投軍報仇,而且幼妹又要有人託付,眼前這位宋公子不正是可以依靠之人嗎。童道生走到宋啟愚面前,一躬到地:「我兄妹窮途末路、無處投奔,也想跟隨學兄。我也見識到了,學兄的本事遠在他人之上,某情願終生為學兄驅使,永不相背。」宋啟愚想了想,說到:「你有功名在身,國家不會不管,他日你盡可為國報效。不過,既然你現在無處可去,那就暫留我身邊,你妹可交由我母親照料。」宋啟愚又轉臉面向眾人說道:「大家有親戚可以投奔的,一會兒領些財貨衣食,自行趕路。其他無家可歸的,可到五十裏外的光裕寨落腳,就說是我宋啟愚容留的,便會有人接待。」

簡單地用過了晚飯,宋啟愚叫過王虎,命他帶上幾個人押送被俘的民夫,抬着柔然兵的屍體,送到五裏外的龍潭軍哨,用以報官。而他自己則帶着席、吳二人以及童道生兄妹和那幾個俘虜連夜動身趕回光裕寨。

童道生抱着妹妹坐在牛車上。他仰頭望了望滿天星斗,又向前看了看騎在馬上手舉火把引路前行的宋啟愚。他無限感慨,恍若隔世。突然,一顆流星從天罡位置劃過,明耀異常,幾乎照亮了半個夜空。

童道生太累了。不知不覺中,他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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