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村

第二章 山村

夜更加深了,一層薄薄的涼霧,瀰漫在湖面之上,子黍忽而覺得有些冷。

他想想自己是再沒有膽子敢偷跑去見清兒的,深夜獨自一個人站在湖邊,又是如此的靜,心中難免有了些害怕,於是匆匆轉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要回家了。

水霧漸濃的湖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激起嘩啦的水聲。

子黍腳步一滯,心中雖然跳得飛快,卻仍然是慢慢轉過身去,望着那一片月牙湖。

波光粼粼,彎曲著月的倒影,霧更濃了,帶着清冷的濕氣。透過那湖,彷彿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石,又好像墜入了蜃樓幻境,水霧中升起瓊樓玉宇。

似乎是有着什麼東西的,子黍抬頭看看天空,眾星拱月的天空,似乎月與星是很融洽的,並沒有因為月而掩蓋了星,星彷彿隨着月一同亮起來,散發出菱角般的光芒,月竟然有些模糊了,帶上了一層看不清的薄紗,明知道它的存在,卻又像是在夢裏夢見了,總不真切。

湖面上有渺渺歌聲,是少女的清唱,他彷彿見到了清兒,一個人在搖擺的舟中,穿着綠色的衣裳,她綠色的裙擺下邊,是一雙白玉般的小腳,攪動了綠色的水波,濺起一顆顆珠玉……那歌聲是清婉的,輕盈而自然,和著水波的拍子,和著風的韻律,融入天地中去了,他聽着聽着,便覺得那不是歌聲,而是自然的精靈在穿梭,穿梭在整片山谷之間,這歌聲也帶着些兒漫不經心了。

就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感覺,似乎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從歌人的喉中學到了幾句抑揚的音節,因而來到湖畔,去無意識地哼唱,她或許是覺得這歌很美,或許只是為了好玩,在山林里漫無目的地遊盪,漫無目的地歌唱,發出自然的音節,在風中飄蕩。

「南國多相思,相思有幾時?恰如樓中月,染透楊柳枝。佳人著素錦,舞在芳菲亭。芳菲已落盡,知音其在誰?」

子黍認真地聽着,那個輕輕飄蕩的女聲是很悠揚的,悠揚里就難免透露出一絲孤單,他又不禁去想清兒了。他從沒聽過清兒唱歌,但他覺得要是清兒唱歌的話一定很好聽,他不知道這唱歌的人是誰,於是產生一種神秘的遐想。

在這遐想中,這凄冷的夜,也不顯得那麼可怕了,他走出幾步,向著那迷茫的水岸走去,水邊早已是泛起了大霧,特別特別大的霧,子黍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霧,似乎這不是霧,而是濃煙,一大片的濃煙,籠罩了整個山村,簡直看不清一米以外的事物。

就在這大霧裏,輕輕的水聲傳來了,那是漿滑動的聲音,輕輕動着,劃過水面,泛起一點波瀾。這波瀾又很輕,像是蜻蜓點水,又像是水黽輕輕在水面一劃,子黍只能聽到滑動的水聲,卻看不出本就波瀾起伏的水面有什麼變化。

似乎真的有那麼一瞬,他看到了湖中的小舟,看到了舟上的女子,她是坐在舟上的,只有她一個人,划著槳,在低低吟唱。

「清兒!」他叫了起來,朝水邊走了幾步,快要失神了。

舟中的女子抬頭輕輕看了他一眼,大霧瀰漫,她消失在水霧當中了。雖然喊著清兒,他卻並不知道那是不是清兒,清兒怎麼會在半夜獨自一個人出來划著小舟呢?可他卻再不知道這個小山村裏,還有哪家女孩子會在這樣的大霧當中划著舟兒,唱着好聽的歌了。

霧更濃了,他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而眼前茫茫煙水,卻什麼也看不到,連歌聲和槳聲也聽不到,只剩下冷冷的水聲,拍打着堤岸。

子黍獃獃地站了一忽兒,才轉過身去,悵然若失地往回走。

回到家中,再往那湖畔望去,仍是一片朦朧的白霧,向整個山村瀰漫開來,起霧了。

******

山村的生活,原本是很平靜的,村內的男子,照例是每日上山,砍柴、打獵,或是梳理自家的菜園,果園。女子則忙着一日三餐,閑暇時三五成群的,閑聊著,看日升日落,所談的話永遠沒有盡頭,而話題永遠離不開這個山村。

最活躍的,不過是十幾個孩子,他們也隨着父母去山林里謀生,女孩子大多是停留在果園和菜園邊,男孩則有時會隨着父輩去打獵,不過四林山野里的大獵物,是早已被獵殺乾淨了的,於是就設下網來,專捉山雞和飛鳥,然而也並沒有為此花費精力。除了上山,便是下湖,由於捕魚的網是很寬鬆的,湖裏的魚也便有了生存的餘地,每每有那麼幾條小舟在湖上劃過,撈起幾條大魚,載歌載舞,便返航回村去了。

似乎是因為山村人並不將任何一項事業作為儀仗,山村的生活也就顯得閑適,他們是幾乎不與外界往來的,也就沒有留下商業的痕迹,也就不因商業而去不斷索取。因而他們總是有餘的,而他們也並不感到有餘,或者為有餘而欣喜。

果園裏的果子太多了,爛掉了,誰會在乎呢?讓它們回歸了山林,誰也不會將這看做損失。菜地里幾株菜長得太老了,枯死了,也並沒有誰特意去打理它們,無非是自然地生長著,自然地消亡著。山林里的乾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們每天砍掉多少枝幹,來年它們仍會長出來,而山村人也並不會去砍斫那些幾百年樹齡的老樹,因為除了造房或造船與傢具,這些老樹並沒有什麼用處,它們是鳥的天堂,也就成了獵人的天堂。

出山的路很遠,很難走,山村的人們,一般聽了這話,也就不願再去出山,山外的人見了山村的偏僻,一般也不願進來。這百十年下來,真正走出去的很少,而搬進來的便更少了,子黍他們家恰恰是唯一的一戶,然而他們也很快融入了鄉村,融入了這自給自足的世界裏。在這個山村的世界,連貨幣的價值也沒有,因為山村的環境是穩定的,若非遇到可怕的天災,山村的收穫永遠是富足的。人們需要什麼,說一聲,便有了,因為富足者並不需要這種富足,山村的山和湖養着他們。這樣一來,財富又有什麼意義呢?山村人並不羨慕什麼財富,卻各自敬佩著各自的手藝,喜歡做木工的便去木匠那兒,喜歡學打獵的便去獵人那兒,喜歡刺繡的女孩子也各有一個能效仿的老嬤嬤,有的還能織出七彩的錦繡來,穿在身上像是彩虹。

這山村裏也有醫生,獨自栽著一片葯園,卻不輕易看病,若是有人得了重病,他才開一些藥方,平時的生活,全靠着鄰里的供養,因為他是一心研究醫藥的,而四鄰也很尊敬他,紛紛拿着有餘的糧食來補他的不足。

村中也有教書的先生,卻只教孩子們一些詩,寫些文章,剩下的,老先生指指外面,全在這天地間了。這千百年來人們的文化,本就是從天地中來,到天地中去的,有的落進了書本里,卻有更多的埋在世界上。於是孩子們只要認得字了,並不用背那些詩書,老先生要是抽他們背一首詩,他們背不出來,老先生也只是笑着讓他們坐下。在他眼裏是沒有愚笨和聰慧的分別的,因為這和功名全不掛鈎,大家只是覺得有意思,又覺得有必要,於是跟着先生讀書識字,至於上課,卻如同清泉流水,他自顧自講著,學生也自由地聽着,能聽懂多少又有什麼分別呢?

山村有些古老的遺跡,是只剩了斷壁殘垣的。聽長輩說,這也曾有某某故事,然而大多和出走有關,這些荒廢了的,似乎都是因為山村裏的人,受了什麼可怕的誘惑,出山去了,便再不回來了。偶爾也有回來的,卻不願在山村居住了,而是弄著些新奇的東西,在一個勁兒勸人逃離山村。那些人總說山村外的世界比山村大多了,人又多,市集又熱鬧,吃的喝的樣樣都好,甚至說山外的女孩子也比山村的好看,似乎什麼都比山村好。

然而並沒有多少人真的隨他們去了,大多數人仍然過着這樣的生活,外界在人們看來是神秘的,而更多是恐怖,雖然總有人懷着好奇去探索,可更多的人卻甘心留在這兒,由少至老,輪迴不止。

子黍一家雖然是從山村外來的,但是父母卻很少提及山村外的事來,子黍生養在這山村裏,因而也同山村裏的人們一般,並沒有想要出山的打算。他覺得在山村裏一切是那麼自然,那麼隨意,那麼快樂。他可以縱情地笑,也可以大聲地哭,雖然哭是很少的,那要被人取笑,然而他知道並沒有人真心笑他,山村裏的大人們看待孩子總是一樣的和藹。

今日清晨,陽光還未從紗窗落到子黍床上的時候,他便醒來了,早餐只匆匆啃了兩根玉米棒,便跑出了家門。

山中的清晨微微帶着點涼意,天上的晨光也因而顯得清新,似乎呼吸一口都是甘甜的水露,整個人沐浴在煙雨之中。

子黍家靠山,清兒家靠湖,他一打開家門,便往湖的那邊望去,月牙湖的霧氣似乎小了一點,沒有昨夜他記憶中那般的大,可還是迷茫一片,起大霧了。

幾乎是毫不猶疑的,他便往清兒家跑,不知道清兒起來沒有呢?她家中只有她和她娘,生活應該比常人辛苦一些吧?清兒的爹爹他小時候見過的,聽說是一次在山裏打獵失蹤了,大約有十年,此後再沒有出現過,清兒的家,也就比同村人更少一些歡聲笑語了。

穿過有些泥濘的山路,就到了清兒家的門前。那是幾間鄉村最常見的土房,外圍圍着荊棘籬笆,內里有着幾片菜園,還種著幾株桑樹。鄉村中幾乎每家都會種一些桑樹,可以結出好吃的桑葚,而葉子可以養蠶,養的蠶雖不多,卻可以供自家的婦女做些衣裳、棉被。子黍有一次就看到過清兒繡花,她拿着一張小棉被坐在板凳上秀,手上的銀頂針像是一枚戒子。他沒見過戒指是什麼樣的,但聽說山村外的人們就常拿戒指來訂婚,他想等以後他有機會一定也要給清兒找一枚戒指,讓她天天戴在手上……

湖邊的霧氣更濃,像是一片垂落凡塵的白雲,他站在清兒家的籬笆外往裏看,只看到朦朧中有一個人在走動,只是一晃而過。

他叫了起來:「清兒!清兒!」

那人朝這邊看了一眼,過來了,果然是清兒。她穿一身素白的布衣,帶着點灰色,不是昨天的裙子了。清兒對她的裙子很寶貝,因為只有那一件,是她娘織了三個月的,所以不常穿。

「你怎麼了?這麼早,我還沒吃早飯呢。」

清兒略有些嗔怪地瞥了子黍一眼,伸手打開那木柵欄。其實這木柵欄只是為了防院子裏的雞亂跑,攔不住人,不過子黍不敢冒冒失失闖進來。

「啊?那你先吃吧,別餓著了。」子黍聽了清兒的話,倒有些不安了,一時間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進去。

清兒自顧自往屋子裏走,走兩步之後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見子黍還立在大門前,忍不住笑了,「愣著幹什麼?進來呀。」

子黍回過神來,臉紅了一下,忙應着跟清兒往裏走。

清兒家院子裏有一隻黃狗,頭頂卻是一撮白毛,村裏人戲稱「一撮白」,不過清兒家叫它「骨頭」,因為最愛吃骨頭。這時候它正趴在清兒家屋門前,見了子黍,抬頭搖了搖尾巴,不叫,又垂下頭去了。

於是子黍跟着清兒進了屋裏,一張紅木卓上正擺着一大碗清粥,另一個大碗裏放着幾個蒸熟的紅薯,正冒着熱氣。清兒的娘剛從廚房出來,身上還是一件有些煙熏火燎痕迹的圍裙,臉色略有些憔悴,頭髮也是黯淡枯黃地散開來,似乎是不常笑的,見了子黍進來,才勉強露出一絲笑容,臉上有些發黃,看上去有四五十歲了。

「子黍來啦?吃過早飯了嗎?」

「吃過了,大娘。」

子黍看着清兒的娘,原本少年人的羞澀就更厲害了,他總有些怕見這位大娘,同自己的娘親相比,這位大娘似乎老得太快了,明明只有三十多歲,卻已經像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自從清兒的爹入了山裏,十年來她像是以正常人兩到三倍的速度衰老著。

「來,這是我們家的紅薯,要不要嘗嘗?」

清兒她娘看看子黍,忽然指了指桌上的紅薯。

子黍愣了一下,看了看清兒。

清兒嘴一撇,卻自己走上前去,摸了摸,故意取了一隻最燙的,轉身遞給子黍,「叫你吃呢。」

「啊?哦,謝謝大娘……」子黍有些獃頭獃腦地去接紅薯,清兒放開了手,紅薯落在他的手上,只覺得一燙,入手的紅薯像是塊火炭。

「嘶……」

子黍倒抽一口冷氣,兩手一翻,差點把紅薯顛下去,又手忙腳亂地抓住,不過只敢捏著梭子般的兩頭,再不敢用手心去握紅薯了。

清兒在一旁看着,早已是掩嘴偷笑,就連一向很顯得哀戚的清兒娘,嘴角也有了一絲會心的笑容,不過隨即就是輕聲的責備了,「清兒,別胡鬧。」

清兒背着娘親朝着他吐吐舌頭,轉身嬌俏地說道:「知道了,娘,我錯啦。」

子黍看着清兒嬌俏可愛的模樣,便再記不得手裏的紅薯,他似乎在心中想着一些極美好的景象,以至於忘了四周的一切,眼裏只有一個清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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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紫微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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