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木石之盟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結尾講到史湘雲來怡紅院找襲人，在薔薇花架下拾到了寶玉要送給她的金麒麟，回目當中也交代了湘雲未來的姻緣也和這對兒金麒麟息息相關，到這裏三十一回的故事就結束了。故事進入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這一回當中主要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寶黛互訴衷腸」還有一個就是「金釧投井自殺」，按照慣例我們把它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叫做「木石之盟」，第二部分叫做「金釧之死」。先來看第一部分「木石之盟」。
湘雲來怡紅院給襲人送戒指，她心裏很牽掛襲人，畢竟在侍奉寶玉之前襲人曾經是湘雲的丫鬟。女孩子們之間見了面少不得要說一說「閨房密語」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八卦」，湘雲和襲人的八卦聊天當中無意間黛玉和寶釵「躺了槍」，少不得要對二人進行一番比較，這可就一下觸動了寶玉的敏感神經，差一點就下了「逐客令」。
先看第一件事「送戒指」。上文中我們說到這已經是湘雲第二次來送戒指了，第一次是給黛玉、寶釵幾個姑娘，這一次是給襲人、平兒幾個丫頭。湘雲打開帕子拿出戒指遞與襲人，沒想到襲人已經得了，那湘雲趕緊問是誰送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這裏我們就能看出寶釵的小心機了，湘雲給她送的戒指就算不喜歡也應該送給自己身邊的丫鬟，為什麼偏偏要送給襲人呢，很明顯寶釵開始行動了，她已經開始討好寶玉身邊的人了。在湘雲心裏還以為是黛玉將戒指給了襲人，沒想到是寶釵，這一下可是給寶釵加了不少印象分，故而湘雲道：「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那我們不禁要問一句：「黛玉同樣也是聰慧機靈怎麼就不懂這些人情世故呢，這不就被寶釵搶了風頭嗎？」我們說如果黛玉也如寶釵這樣那她就不是黛玉了，別忘了黛玉可是天上的絳珠仙草轉世，她怎會在乎這些人情上的禮尚往來，她的心全部都在寶玉一個人身上，也就是說其他人壓根就不在她的世界裏。換句話說黛玉的愛情觀和寶釵截然不同，黛玉是非寶玉不可，寶玉永遠都是她的唯一解，來此一遭就是為了還淚於他，這是「木石之盟」最重要的基礎。寶釵可不是這樣，寶玉對於寶釵來講僅僅只是現階段的最優解，不要忘了她進京的目的就是為了選妃，很明顯選妃這條路已然走不通，可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的前途，她只有選擇寶玉，將來成為賈府的寶二奶奶。所以黛玉的愛情是純粹的、利他的，而寶釵的愛情是功利的、利己的，很明顯現在黛玉佔了上風，那寶釵只有主動出擊了。
湘雲這麼一說寶玉不愛聽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湘雲知道寶玉不愛聽，恐怕黛玉聽見，又嗔怪她贊了寶姐姐。這是第一件事，人情世故上寶釵比黛玉近乎完勝。
再來看第二件事「做針線活」。襲人這不是被寶玉踢了一腳嗎，還未大好，求湘雲幫她做一雙鞋子，其實這雙鞋是給寶玉做的，湘雲聽聞就耍起了小性。湘雲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前幾日寶玉和黛玉吵架，黛玉生氣就把寶玉的扇套子給剪了，沒想到這扇套子是湘雲做的，其實這裏我們不妨大膽猜一下把這話傳到湘雲耳朵里的極有可能是寶釵，這一下黛玉在湘雲這裏的印象分又丟了。
沒想到聊到這裏話題瞬間又轉到黛玉身上了，史湘雲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緊接着襲人還添油加醋道：「他可不作呢。饒這麼着，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湘雲和襲人兩個陰一句陽一句處處都在針對黛玉，別忘了寶玉可還在場呢，兩個人這麼說他的心上人，換了誰也不能忍，就在這個時候賈雨村來了，接着引出了第三件事。
這第三件事就是「讀書考功名」。賈雨村經由賈政的推薦官越做越大，和賈府更是往來密切，時不時還要見一見寶玉，畢竟他是未來賈府最有可能的接班人。寶玉向來不喜歡和這些政客走動，每次都表現得十分不耐煩，這個時候湘雲勸他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本來就煩，聽湘雲說完趕緊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
寶玉最討厭平日裏誰勸他讀書考功名，他覺得那些都是附庸風雅，根本沒有活出自己的真性情，只是因為害怕老爹罵才被迫與這些政客交往。寶玉身邊的這些人襲人曾勸過他要好好讀書，這裏湘雲也是如此，而且還繼續說道：「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麼！」
湘雲作為一個朋友這些話說的很實在，確實寶玉一個成年的男孩子總在女孩子堆里混，不喜讀書不願考取功名，這就是與當時男子的仕途格格不入，成了離經叛道的少年。可寶玉就是寶玉，他認為自己現在的生活才是他心中所向，那些所謂的仕途都是些混賬學說，如果活成那樣倒不如死了痛快。所以聽完湘雲的一席話寶玉登時就惱了，說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意思就是「你再說這些渾話我們就沒有辦法一起愉快玩耍了。」
湘雲大大咧咧的性格才不在意寶玉說什麼，這個時候襲人趕緊說：「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讀到這裏其實我們已經能夠感覺到寶玉在情緒上的變化，從開始的不耐煩、不愛聽已經到了有些生氣的地步，當然一方面是為了維護黛玉，另一方面湘雲的這番話觸及到寶玉的底線了，他最不喜歡平日裏誰用那些所謂讀書、做官的混賬話來教條自己，所以這句《紅樓夢》中最經典的語言「林姑娘從未說過這些混賬話」瞬間將寶玉和黛玉划進了一個陣營，寶釵、湘雲、襲人都被排斥在外，什麼「金玉良緣」一下就被瓦解了。我們常說「真愛」，寶玉、黛玉就是真愛，他們之間的感情絕對不是建立在功名利祿這些世俗的基礎上，而是兩個人的心能夠走到一起，這是一份感情存續的基調。
好巧不巧寶玉的這番話正被黛玉聽到，原來黛玉知道湘雲在這裏寶玉一定趕來說麒麟之事，疑心病又發作了，於是悄悄來到怡紅院，見機行事。聽了寶玉的話黛玉是又驚又喜，又悲又嘆，喜的是自己眼力不錯認定了寶玉這個知己；驚的是他在人前稱揚自己竟毫不避嫌疑；嘆的是既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有我有，又何必來一寶釵；悲的是，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雖為知己，恐自不能久待；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寶黛之間其實早就互為知己，就是因為都太在乎彼此才用假意掩蓋了真心，這才不斷地吵吵鬧鬧，但經歷此一遭之後寶黛二人從此就是坦誠相見，再無隔閡了。黛玉親耳聽到寶玉在人前讚揚維護自己，這可比他發一百個誓言更重要、更珍貴，至此黛玉心中再不會介意什麼「金玉良緣」寶玉心中也只認定「木石之盟」。不過雖然他們二人的嫌隙解開了，但是「木石之盟」要開始面臨外界的壓力了，寶釵悄然之間的介入，黛玉孤苦伶仃無人做主，而且身體每況愈下，這個鴛鴦譜到底誰來點他們心中也是既無奈又無助，未來更多的挑戰在等着他們。
黛玉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往回走。寶玉因要見賈雨村忙忙的你別着急，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裏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
寶玉把他這一輩子的溫柔都給了黛玉，黛玉偏偏也把這一輩子的淚都還給了寶玉，這是怎樣一種惺惺惜惺惺。自古以來寶黛的愛情為什麼被傳為佳話，就是因為他們是心相通，意相融，若是沒有封建禮教的束縛這段愛情該是多麼美好。好的愛情從來都不是什麼海誓山盟，你儂我儂就足夠了。
黛玉這個時候傲嬌的感覺又上來了，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着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一個拭淚一個擦汗，全世界的溫柔此刻都集中在二人身上。那很多人比較好奇「明明黛玉心中都想通了，幹嘛還要當着寶玉的面提金玉呢？」我認為這句話應該是黛玉無意識中說出來的，畢竟金玉一直是她心中久久不能釋懷的，即便此刻想通了，嘴還是沒跟上腦子就說了出來，當意識到之後她也趕緊跟寶玉道了歉，從此開始他們二人之間再無隔閡矛盾，而是開始一致對外，用心呵護他們的「木石之盟」了。
如果說前面「不是冤家不聚頭」是「木石之盟」的緣起，那接下來寶玉說的三個字就是「木石之盟」的根基，這三個字不是什麼「我愛你」而是「你放心」。黛玉聽聞，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什麼叫「你放心」？這可不僅僅是一句承諾更是一句表白呀，這裏寶玉可就把心底的話全說出來了，黛玉又怎能不明白，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着他。這裏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着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黛玉心中一定也是感慨萬千，終於她等來了自己心中想要的內個答案，縱然寶玉還有萬語千言都不必再說，一句「你放心」就足矣，要知道以前寶玉祈願發誓向來都是「我怎樣」可這一次人稱從「我」變成了「你」說明他真的很在乎黛玉，她就是自己心裏唯一愛的姑娘。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裏說着，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這個時候已經痴了，全然沉浸在這個氛圍當中，竟把來送扇子的襲人當成了黛玉，上來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襲人聽了這話嚇都嚇死了，冷靜下來仔細思量方知這話是說給黛玉的，想到此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丑禍。
襲人心中所謂的「丑禍」其實就是我們現在說的「自由戀愛」，這在中國古代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兒女婚姻必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可能自己決定。在襲人心中她早就認定自己是未來的「寶二姨娘」，況且寶玉還肩負着賈府的未來，她怎能允許這等醜事發生，這也提醒我們襲人即將「黑化」成為「木石之盟」的絆腳石。
為什麼要將這一部分命名為「木石之盟」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思考，首先，這一回給「木石之盟」確定了一個根基那就是「你放心」；其次這一回過後「木石之盟」在寶黛二人心中已經牢不可摧，這也就讓「木石之盟」由內部問題轉向了外部問題；最後，越來越多的人企圖破壞「木石之盟」這裏不僅有寶釵悄然無聲的加入，又有了襲人的暗箱操作，寶黛未來如何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上半部分我們說到這裏，那個被王夫人趕出去的丫鬟金釧居然投井自殺了，這是怎麼回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