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夜

第5章 夏夜

夕陽西下,奶奶蹣跚走回家,身上背着裝着酸菜大袋子,走進籬笆門。

嚴辭站在院子裏,看着奶奶在眼前,突然有些想念,眼睛微微熱起來。

就這樣隔着一個時空,和過去再度相遇。

嚴辭幾步跑了過去,伸手要搶過袋子,笑吟吟地說道:「奶奶,我來。」

奶奶愣了一下,看着嚴辭的臉,蠻橫不許孫子插手,用本地話說:「奶奶來。」

「奶奶我來!」

「莫搶咧,奶奶來。」

「……」

嚴辭拗不過,更搶不過奶奶,而且袋子挺沉的,他居然有點挪不動,無奈之下只能讓奶奶動手。

這一刻他很希望自己能夠快點長大起來,可以承擔家庭的重任。

可他又希望時光慢些,奶奶可以老得慢一些。

……

轉眼天黑了,夜幕籠罩四野。

夏夜老屋裏都是蟋蟀聲。

老屋裏燈光昏黃,如真似夢,將一切都染上了泛黃暖色。老屋另一邊,二伯母也回到家,炊煙裊裊,滿是童年回憶。

三人晚餐的時候,奶奶特意煎了一個雞蛋,放在了嚴辭的碗裏,說道:「娃,你吃蛋。」

嚴辭愣了一下,看了眼其他人的碗:「就我一個人?」

奶奶擺了擺滿是皺紋的手,一臉溫柔地說道:「你吃,奶奶不愛吃蛋。」

一旁的嚴六堡沒有說話,視線不去看煎蛋。

聞着雞蛋的香味,她下意識抿了抿嘴,看得出她也非常想吃。

小丫頭正是長身體的階段,可是卻很少吃有營養的食物。以後她的身高能有160,只能說是基因的功勞大些。

嚴辭看着有些心疼,心想一定要讓妹妹和奶奶雞蛋吃到吐,身高也要讓她高上去。

「奶奶,你吃吧。」

嚴辭吃不下,把煎蛋放到奶奶碗裏。

「娃,這是你的。男孩子多吃點,以後才能又高又大。」

奶奶又把雞蛋放回嚴辭碗裏。

嚴六堡搞不懂嚴辭在讓什麼,瞥了嚴辭一眼,也說道:「奶奶讓你吃,你就吃呀。」

嚴辭看着嚴六堡,輕嘆了一口氣。

這樣讓一個雞蛋,已經好多年不曾有過了。

妹妹這麼懂事,讓人心疼,可過於懂事的孩子,疼愛就少了。

和嚴六堡比較,奶奶就更疼他,心疼他小小年紀,父母不在身邊,哪怕是他貪玩淘氣,也從不揍他,家裏的活更不讓他做,好吃的都留給他。

正因為如此,長大后的他回想起來,都有揍死自己的衝動,小時候他貪玩淘氣,沒意識到家裏窮,沒心沒肺的。

但他本性不壞,不然後來也不會逆襲,考上了大學。

說起奶奶,在嚴辭的印象中,奶奶雖然也重男輕女,但和村裏其他老人比較,已經算比較開明,村裏老人的觀點是女孩子上學沒用,反正要嫁人,而奶奶支持妹妹上學,從不會打罵妹妹。

基本他有的,妹妹都會有,除了吃的方面,奶奶偏疼愛他些,認為他是男孩子,得多吃肉,才能長高,女孩子矮點沒關係。

奶奶沒瞧不起女孩子,或許和奶奶會說普通話也有關係,村裏許多老人家只會說本地話,奶奶普通話也能說,偶爾去城裏趕集,會聽到些大城市裏的消息。

而此刻,嚴辭看着碗裏的荷包蛋,靈機一動,用筷子分成三份,然後各自夾了一份給奶奶和妹妹。

「奶奶,這是你的。」

「六堡,這是你的。」

「這樣剛剛好。」

分完后,嚴辭立刻笑容滿面,滿意這樣的安排。

這下好了,誰都有份,不用糾結。

嚴六堡看着碗裏的煎蛋,呆了一下,張開小嘴瞧着他,神情很是意外。

可是奶奶不接受孫子好意,又把煎蛋放到嚴辭碗裏:「辭辭你吃,奶奶吃不了雞蛋。」

嚴辭想到奶奶確實不吃雞蛋,就把屬於奶奶的雞蛋放在妹妹碗裏,溫柔地說道:「六堡,那你吃吧。」

「我不吃。」

嚴六堡說着,舉起筷子,想把煎蛋夾給嚴辭。

嚴辭這回學聰明了,把碗高高舉起,不給嚴六堡機會。

嚴六堡瞪着眼,道:「給你!」

嚴辭撇了撇嘴,說道:「不就是一個蛋嗎?我都吃膩了。」

嚴六堡手夠不著嚴辭的碗,夾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思量了一下,忽然明白嚴辭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覺得,嚴辭獻殷勤,就是為了借錢,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嚴辭可不知妹妹心裏所想,只是笑眯眯地說道:「你吃啊!我真的吃膩了。」

果然是討厭鬼,嚴六堡看着嚴辭的笑容,翻了下白眼,還是有些猶豫,默不作聲看向奶奶。

奶奶並不在意,笑着說道:「六堡,辭辭讓你吃,你就吃。」

嚴六堡聞到煎蛋的香味,低頭看着煎蛋,咽了口水,方才默默地吃起來。

煎蛋裏頭熱氣還未散開,她的牙齒咬在煎蛋上,露出裏面潔白的蛋白,香酥鬆軟的感覺忽然在舌尖漾開,在嘴裏肆意橫流。

又用筷子將白米飯,滿滿塞了一大口,嚼了一嘴,腮幫子鼓起來。簡單的煎蛋,她也能吃得一臉滿足。

嚴辭愣愣地看着她,悵然若失,心裏有點酸酸的。

畢業后,外賣吃不下就扔掉,時常和朋友聚餐,這樣的苦日子,他都快要遺忘。

可也是這樣的苦日子,未來他回憶起來,居然感覺到窩心。

嚴辭盯着嚴六堡咀嚼的動作,忍不住傷感,最後想起他回來了,可以改變這一切,復又微微笑了那麼一下。

吃完蛋,嚴六堡咬着小白牙,內心掙扎了下,忽然低着頭道:「嚴辭,你下午說的,我借你了。」

奶奶有些奇怪地問道:「借什麼?」

嚴六堡輕聲地搖頭道:「奶奶,沒什麼。」

嚴辭有些沉默,原來妹妹還以為對她好,是為了找她借錢。

他也沒有解釋,只是下定決心,以後要給她滿滿的安全感。

他心情同時也有些沉重下來。

誰知道,無數學生嫌棄的學校食堂食物,對此刻的他們來說,就是天堂。

現在鄉里湊不出學費的學生都大把。外出打工,雖然背井離鄉,但能賺錢,所以年輕人才一窩蜂湧到城裏去。

「唉,小學輟學的同學好像沒有,但初中就有好多了……」

嚴辭扒拉着飯,到最後忍不住咬着筷子。

又記得前世妹妹初二的時候,有一天告訴過他,初中畢業后就不讀書了,要他爭氣,考上好大學。

重活后,如果初中畢業前,不改變家庭現狀,妹妹又要輟學打工。

現在還好,奶奶有養雞養魚,會編掃帚,會種西瓜,會織鞋墊,會下田,挺照顧他和妹妹,加上有父母外出打工,日子倒是過得下去,家裏都有黑白電視、收音機、自行車、電風扇。

可是後來,父親懶惰成性,欠了一股賭債回來,奶奶又年紀大了,幹不了活,而且伯父伯母家裏好幾個娃都要上學,也管不了妹妹上學。

初中時候,那日子立刻緊巴巴,只能勉強餬口。

他和妹妹兩人在學校寄宿,一周伙食只有幾十塊錢,在食堂就買白菜土豆配飯。

不過兩人在初中是不同班級,平時就裝不認識,壓根就不交流。

只是他花錢比妹妹厲害,有時候缺錢會去找嚴六堡借錢。

「前世,妹妹對我太好了……」

想到這裏,嚴辭把視線落在嚴六堡臉蛋上,目不轉睛地瞧著還是小蘿莉的她大口吃飯,就感覺到幸福。

此刻她安靜的吃飯,一口一口咀嚼著。

大概是因為前世心裏有愧,所以重活后,特別想對妹妹好,想把最好的全給她。

這一天下來,此生他願望漸漸明晰,不和別人比,讓家人過得好一些就足夠了。

……

晚飯後。

整座村子漆黑一片,只剩下零星燈光。

嚴辭走到院子裏,看見清冷月光傾瀉於天地間,夜空是泛藍的黑色,沉默時很美。

四野都是蟲聲,繁密如雨。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嚴辭忽然想起來這句詩,喃喃低語,仰望着星空。

童年做過的許多夢,長大后他都忘記了,不願追懷。

在他成長的時代,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縣城九十年代,就是大點的鄉村,可零幾年,各種水泥建築拔地而起,縣城裏農田都蓋上了新建築,二十年後再也看不出曾經的面貌。

不知不覺,庄稼人被淘汰了,外出打工賺錢才是主流,以後就沒人在鄉下種地。

這個世界正在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他現在是留守兒童,母親以後為了照顧他學業,還是從大學生回到小縣城,做起苦工。

前世父親嗜賭又懶惰成性,母親以後就一直一個人帶着他們。

嚴辭回憶起前世,好像大家都過得挺苦的。

奶奶一輩子奔波勞累,最後一個人獨守鄉下,不願離開。

大伯的兒子,在蜀地買房安家,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

二伯包了一塊地,種植大棚蔬菜,虧損了好多錢,導致二伯家也貧困了一段時間。

後來二伯有了一門手藝,在縣城裏開了豆腐店,日子才好了些,最後在城裏買上了房子。

「我得找個合適時間,勸說二伯不要種植大棚蔬菜,在地里勤勞並不能致富。」

嚴辭不藐視庄稼人,庄稼人重男輕女,愛說閑話,可也淳樸堅強,不怕苦不怕累,為子女付出一切。

不管怎樣的世道,庄稼人都是最苦最累。

可是這個世界裏,不是看你有多辛苦,全看天上的旨意,陽光往哪裏傾瀉,哪裏才會長出花朵。

其他人可以勸說離開鄉下,可是奶奶呢。

上輩子,他也想把奶奶接到城裏去,可奶奶就是不願意,說是住不慣。

他知道,奶奶這輩子的心血都在這片土地里,流過汗,淌過血,回憶都在這裏,只有在老屋裏,才能讓她有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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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純白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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