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海渡之卷(1)

伍 海渡之卷(1)

漫天的花火漸漸息了,祭典也接近了尾聲。這場盛大的祭典一直持續到了凌晨,連皇室也在京都街頭觀賞著。賀茂帶着式神回了城,走在上山得小徑上。深秋的路上頗有些蕭瑟,落葉所剩無幾,石板路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林子裏。石燈一盞接着一盞照亮了山路,如同蜿蜒而上的長龍。

「許久沒去過那樣繁華的地方了呢。」骨女將祭典上買的木簪插在髮髻上,銀鈴清脆的響聲裝點着美麗的臉龐。最開心的當屬座敷,懷抱着零食和玩具,戴着小巧可愛的貓面具,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

烏圓懶散地伏在賀茂肩上,他向來不喜歡這等熱鬧場所,被聒噪的聲音吵得昏昏欲睡,尾巴在賀茂身後一左一右擺動着。酒吞拎着一壺清酒,手中盤玩著身上的火玉。「喂,座敷,走那麼前面小心摔倒了!」

「怎麼可能!」座敷回頭向酒吞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向前走着。「那要是被惡鬼吃掉呢?」酒吞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嚇唬著座敷。

「怎麼可…啊!」座敷正要辯解,突然被腳邊的一顆骷髏頭嚇得向右一竄,摔倒在地上,懷裏的小玩意撒了一地。座敷笑得彎下腰,將骷髏變回樹葉。

「酒吞!」座敷顫抖著站起身,小跑兩步躲在賀茂後面,惱怒地盯着酒吞。

幾近黎明,賀茂領着一群式神回了家。父親竟然一直等在庭院裏,坐在書案前默默喝着茶。

「回來了?」

「嗯。」賀茂一聲不響地站在父親身後,凝望着天邊漸漸浮現的白色。

「權,你是家裏的長子,」父親放下茶杯,「也是名於陰陽寮的術師。」

「這是什麼意思?」賀茂從未獲得過父親的誇讚,不由發問。

「我前日已去陰陽寮和眾人商議,幕府軍為了和皇室抗衡,又忌憚陰陽寮術師的式神,已經暗地裏勾結了巫師,藉助妖怪的力量。」

「我知道,可是…」

「事到如今,我們必須趕在幕府前一步安頓那些妖怪。」父親轉過身來,「目一坊來找過你嗎?」

「前日初秋時,他在林中見了我一面。」

「白神印呢?」

「白神印?」賀茂響起目一坊給自己的那個印章。「目一坊已經給我了。」

「自古以來,陰陽寮世代的術師都將一物視為自己的目標,甚至是信仰。」父親平靜地直視着賀茂的眼睛,「那便是新羅聖人鑒真東來時所傳下的寶物——志怪集。」

「志怪集?」

「這部志怪集五十年來一直為陰陽寮所傳承,如今正在戶江城處。賀茂,你要將這部志怪集取來。」

「我?」賀茂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麼…」

「賀茂,整個皇室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父親語重心長地拍了拍賀茂的肩,「只有取得志怪集將妖怪全部收錄,幕府的野望才不會實現。」

「我知道了。」賀茂嚴重閃過一抹光彩,「我會去將志怪集取來。」

「三天後,你就打點打點行裝去志摩,遠渡到相模地界吧。」

艷陽高照,金黃的沙地上,幾個漁民細小的身影在烈日下移動着。海浪打在岸邊,化作細小的泡沫連綿而去,如同伏在礁石上的巨蛇。遙遠的海上,幾架漁船被海浪推搡著,蒼白色的天空好像被日光曬得褪了色,和深藍色得海平面交織著。

賀茂在家修整兩日後,便按著父親的指示趕往相模。幾經輾轉來到了志摩海邊,為了不讓幕府勢力察覺,

賀茂上了一條客船。

「噢噢噢!」座敷兩眼放光,趴在船欄上遙望着遠處的海景。甲板上人不多,都是些貴族和浪客,有的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有的成雙成對,坐在船欄邊調情。賀茂叮囑眾妖不要突然化形,暴露自己是陰陽師的身份。

一路來舟車勞頓,賀茂坐在船邊望着一成不變的海景,漸漸生了倦意,靠着船欄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骨女叫醒了賀茂,紅日已經西斜,還有三人便可到達相模。

賀茂順着樓梯進了船艙,要來了一些簡單的餐食,為了掩蓋烏圓的妖怪身份,賀茂將盤裏的烤鯛魚放在烏圓旁邊,吃了起來。海上的菜肴無非魚類和一些腌制蔬菜,不算得可口,倒也果腹。

突然,一陣劇烈得搖晃嚷船艙里的眾人大驚,船主帶着斗笠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天色漸黑,賀茂熄了燈看向窗外,平靜的海面不知何時捲起了軒然大波,一浪一浪地打在船艙上。烏圓跳上窗戶,仔細打量著海浪。

「只是海嘯罷了。」賀茂從新點上燈,從行囊里拿出狩衣上的紅繩,將長發紮起后戴上了帽子。「這個時節竟然還會有海嘯,真是不可思議。」

「賀茂,我看那不像是海嘯之類。」

「怎麼?」

「先前在甲板上時,海面平靜,海風也很和煦,不像是會發生海嘯的樣子。況且這海浪的起伏程度不像是自然發生,倒像是有什麼巨物在船下翻滾。」

賀茂又看了看外面的海面,突然在兩道巨大的海浪之中看到了一扇緋紅色的魚尾,其巨大之成都就如同一艘航船。「走,出去看看!」賀茂挎上行囊,和眾妖衝上甲板,沒想到被潑灑而下的海水淋得透濕。海風猛烈地撕扯著船帆,船主正奮力地拉着繩子,意圖放下船帆。賀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助跑幾步蹬著船欄,兩步跳在桅杆上,緊盯着海中的魚影。

「這是赤魟,一條通體赤紅色的魚妖,」賀茂跳下桅杆,對着船主說到。「這傢伙不知道怎麼了,竟然在這裏作怪。」

「我行船十餘年從未遇見這種怪相啊!」船主驚慌失措地抓住賀茂,「請大爺幫幫忙吧!」

「你先去穩住船,安撫安撫艙里的人,這裏我自會打點。」賀茂打開行囊拿出相符,三步做兩步衝到船欄邊,「烏圓!把繩子給我!」

烏圓化作人形砍下一段粗繩遞給賀茂,隨後將繩子一端死死綁在船欄上,骨女用骨針插住艙門,避免海水流入艙門。「烏圓,到桅杆上面去!」賀茂跨過船欄,正對着迎面而來的巨浪,瞄準了其中巨大的影子,一把將符紙投進大浪里,「兵解術式.斬!」

刀光將巨浪一分為二,可惜沒有打到赤魟,賀茂又一踹,回到甲板上,左右張望着撲來的浪花。突然,一枚箭矢略過頭頂,飛入水簾之中一下扎進赤魟尾鰭,大魚吃痛,一尾掃在右邊船帆上,折斷了半截桅杆。

賀茂這時那還顧得上射箭之人是誰,抓起繩子往臂膀上一纏,趁著赤魟發狂胡亂扭動,賀茂飛起躍入海中,在凌亂的泡沫里抓住機會向前遊動藉著水流順勢將相符貼於魚身,雙腳蹬著魚尾發力冒出水面施法,藍色刀光貼著巨魚砍過,巨魚又是一驚,竟施展蠻力扭動身子把船頭掀起。

大船如同瓶中的困獸般被舉出海面又重重落下,劇烈的振動使四下里所有人摔倒。賀茂重重摔在甲板上,只覺得身上的骨頭都散了架,劇痛無比。「這傢伙力氣真大……」

賀茂忍痛爬起,示意船欄邊的烏圓斬斷繩索。烏圓爬上桅杆一刀將繩子砍斷,賀茂活動了活動手臂。水下的赤魟又突然轉向,聳動着背部頂起船底,甲板登時斜立着,賀茂扒住甲板上的繩子保持住平衡。骨女伸出骨針死死卡住艙門的縫隙掛在船壁上才沒有落入海中。一時間整船的人陷入了被動,船主一時懈怠,竟然掉出船外。巨魟眼見船主要落水,碩大的赤紅色頭顱伸出海面,腥臭的巨口張開,和船主的斗笠近在咫尺。

賀茂暗叫不好,用繩索將自己盪到桅杆上,穩住身子后反手丟出一枚相符。

「御行術式.縛!」

相符迸發出藍光化作幾道光繩纏住船主,猛地向後一拉,將船主救回船上,斗笠掉入了赤魟的巨口。就在這時,一支散發着風壓的箭矢呼嘯著沖向赤魟還未潛入海中的頭顱,一箭射中巨魚頭殼,疼得赤魟大肆咆哮著,竟如同瘋癲一般一口咬向船欄。

「不好!」貓又踏着船上的木箱,一下落在赤魟嘴邊。刀光一過,竟然砍下了赤魟的舌頭,鮮血噴出,洶湧的海水被染了紅色,猶如巨大的綢緞,包裹住渺小的船隻。縱使這巨魚之體能夠再生,劇烈的疼痛還是讓它閉上了嘴,鑽進了水面。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厚重的雲霧遮蓋着滿天星斗。甲板上的兩盞大燈已經完全損壞,只能模糊看到人影。海浪的聲音逐漸平靜下來。賀茂突然想起剛才射箭之人,回頭看向船尾。那人背着一把和弓,腰間挎著兩個木製的箭筒。天色黑暗,只能模糊看出人影。這時,船主提着燈跑到甲板上,賀茂也順着桅杆上的繩索落在甲板上。烏圓和骨女並無大礙,只是海水的衝擊和高度緊繃的神經讓一行人十分勞累。

船艙里一片狼藉,所幸沒有船客受傷。賀茂一進船艙,大家一擁而上感謝賀茂。賀茂婉言回禮后,看向了角落裏休息的那位弓手。他穿着短衣,身上綁着甲胄和束繩,脖子上佩戴着一顆小巧精緻的般若玉片。

似乎是為了不引人注目,他披着一件青紫色斗篷,剛才戰鬥時早已淋得透濕。膚色白得有些奇怪,大概是常年熬夜所致。嘴邊到下頜處有條灰色傷疤,似乎是被刀砍而成,面相成熟,應該年長賀茂幾歲。

注意到賀茂看向這邊,他便隨意招了招手。賀茂擰了擰身上的水,換了件黑色的家服,坐在了那人身邊。

「剛才謝謝你相助。」

「無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邪祟害人我自會出手相助。」他拿起身旁的箭筒,擦拭著一支支沉木的箭矢。「反倒是你,我看你對付那魚妖倒有些手段,又是相符催術,是陰陽師吧?」

賀茂一驚,抱着頭沉吟著。剛才只顧著戰鬥,沒想到放了相符術,陰陽師的身份早已暴露出去。

「剛才我看到的貓妖和那位堵住艙門的女士了,是你的式神嗎?」

「啊…是的。」賀茂不動聲色,卻還是對這個年長的男人有所戒備。男人將箭一一擦乾淨后,又仔細地放入竹筒。此時船上的人大半都休息了,二人索性熄了燈。海上的雲走的很快,從剛才大敗赤魟不過一個時辰,天幕下已經明朗起來,月光穿過窗戶投入黑暗得船艙,倒也看得清楚。

「你剛才一直在擦那些箭啊。」賀茂從行囊中拿出剩下的半卷《宇治拾遺物語》,翻著泛黃的書頁,「既然是有去無回的武器,適當清理保養便可,何必這樣認真仔細?」

「這些箭矢畢竟是和我遊歷四方的嘛。雖然朝夕相伴,卻不知何時就要離去,」男人換了個姿勢靠坐着,「好生對待,也是一種尊敬它的方式哦。」

「你說話很有意思。」賀茂微笑着將書放下。

「介紹介紹吧。」男人拍拍還濕著的斗篷,「我叫五十嵐清音,室目七番眾的首席忍者。在相模還是有些許名望的。」

「賀茂權,京都的陰陽師。」賀茂聽這一番話,放下戒心,簡單說了一句。

「意料之中。」五十嵐伸出手指,竟然摸了一下賀茂的臉。這不知所云的曖昧動作駭得賀茂向後猛躥,差點坐在烏圓身上。

「你幹什麼?!」

「鎮定鎮定。」五十嵐一看賀茂反應如此之大,忙擺出笑臉安撫。「京都人面容果然白靜,皮膚細膩,不似鄉野之人粗糙。」

「你這傢伙真是捉摸不透,甚至有點可怕。」賀茂無可奈何地壓下心中的惱怒,小聲說了一句。

五十嵐打開自己的布袋,取出一盞別緻的酒壺,灌了兩口。一抹嘴,又看着弦窗外的夜空說道:「陰陽寮真是混蛋,連這種尚未成年得少年都騙來為自己賣命。」

「也不能這樣講。畢竟如今邪祟當道,陰陽寮年少的術師不止我一個,多些經驗也不是什麼壞處。」

「誒——?」五十嵐恥笑似的撇撇嘴,「那你可真是服帖。對了,能喝酒嗎?」

「不……」

「拿着。」五十嵐不管賀茂的拒絕,將酒壺塞進賀茂手裏。「不管怎麼樣,以後也是要喝的,客套什麼?」

賀茂只好拿起酒壺,「好吧。」賀茂舉起酒壺嗅了嗅。「這是……」

這酒壺裏的酒卻不似一般酒味刺鼻,濃烈的米糟味和一陣奇異的清香充斥鼻腔。端起喝下一口,溫潤的液體穿過身體,剛才在海上被海水肆虐,溫度盡失得身體居然炎熱起來。

「這酒好奇怪。」賀茂將壺還給五十嵐。「怎麼樣?是不是比起你對酒的印象來大相徑庭?」

「嗯……」

「那是肯定的,畢竟這是和妖怪買的酒。」

「你和妖怪打交道?」賀茂驚愕地問。

「當然,我從小就能看到妖鬼,所以和那些妖怪在海邊從小廝混到大咯。」

「原來如此。」賀茂伸直腿合上行囊,腦中竟突生困意。「不早了,休息吧。」

兩人安頓下來,船艙里徹底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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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集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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