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卷四完)

五 (卷四完)

如果我單純為了生計而從事這份工作,那麼我保準會好像半年前在李雲龍那個圈子生活時的態度那樣,不等做夠一個月就會自動打包走人。但我是不帶著任何經濟上的包袱來這裡工作的。又因為處事多了以後,對於社會所發生的事情已經有了一定的認知能力和抵抗能力。我在這裡工作只是由於我想過一種安安穩穩的生活。

從這個方面來講,此地的環境和氛圍都符合於我的想法。至少這裡足夠安靜。無論是平台上那個位於草叢深處的涼亭,還是那些規規整整地排列開來的廠房,都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

這種籠罩著整個工業區的安靜氣氛甚至渲染到了整個公司以及裡面的每一個人。有時我坐在組裝電器的小房間里,外面車間的聲音我能聽得清清楚楚。張華生走路時的腳步聲是輕輕地擦著地面的,這是一個城府深的人走路時的腳步聲。張華成則是將公司當成了自己的卧室,工作時總愛將穿來上班的皮鞋脫掉,換上一雙拖鞋。假如他要巡視或者突擊檢查,那麼他走路時則幾乎不發出聲音。他往往好像鬼魂一樣飄到我們身後,尤其喜歡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觀察著我們。

如果他只是上廁所或者純屬走出來辦公事,他的拖鞋就會好像拳頭一樣敲擊著地面,彷彿地面是一扇門,而他的目的是要鑽到地底去。他踏進車間時還經常性地狠清嗓子,發出幾聲咳嗽。他咳嗽絕不是因為他有病,又或者喉嚨里有痰。咳嗽純屬是張華成威風凜凜受人尊敬的潛意識發出來的,它的用意是想告訴我們:

「我來了,你們應該對我放尊重一點。」

他平時不會隨隨便便咳嗽,只有從辦公室走出來那一下子才會發出一種獨特的咳嗽聲。這種聲音不發則已,一發則力量驚人;彷彿其丹田處安裝了一隻擴音的喇叭,從裡面發出來的聲音如此深沉猛烈,極具爆發力,喉嚨里還能及時湧出痰液加以潤滑。這種咳嗽聲是獨一無二的。世上能發出這聲音的人屈指可數,你甚至憑其獨特的咳嗽聲就能識辨張華成本人。他之所以常常發出這種聲音,我猜是因為他在那一刻,骨子裡有一種居高臨下,釋放壓抑,又無所顧忌的狂妄之感。他急需要通過這種隱隱約約,含沙射影的聲音遊戲來說明一個問題:

「你們都是蠢材,活該給我剝削,給我鞭打;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有權這樣做,我喜歡這樣做。我的目的是為了在我活著時候贏得一點權威和尊嚴。權威和尊嚴是從你們的身上長出來的,所以我要想方設法將它們收割過來。」

有時安靜不僅僅襯托出活物的聲音,還放大了那些沒有生命的事物。風吹門動的聲音是被安靜放大的,給煤氣爐打火那一下咔嚓聲是被放大的。甚至破爛的鐵皮頂偶爾會有一塊碎片脫落而擊中那些脆弱的天花板時,那種聲音也是被放大的。

下午一點,整個公司都關掉了電燈進入午睡。我躺在房間的睡椅上,看見一塊被碎片擊穿了的天花板里,有一束光透過廠房的鐵皮頂和天花板的洞口投射到地面,形成了一個細小的光點。這光從外面照進來,而我卻身處層層包裹的房間裡面。這也是一種安靜,安靜到只剩下自己的內心。只有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早上八點是開始工作的時間,七點二十分我就到了公司,然後一邊吃早餐一邊閱讀;中午休息時,我走到那個「密林中的涼亭」,坐在石凳上閱讀四十分鐘;晚上通常不需要加班,

於是我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在宿舍閱讀。不知道怎麼的,在這裡工作和生活使得我的求知慾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用每個月的工資購置大量的書籍,它們擺放在宿舍里幾乎佔用了整整一個床位。星期六下午一放工,我總是背著一個雙肩包把這些書籍裝得滿滿的將它們運回家。到車站等車時,我經常碰到一個啞巴。這啞巴在附近的不鏽鋼製品廠上班,每逢下班都會在這裡等車,而我只是星期六才會碰到他。

啞巴看見我來了,便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有時他會對我喊幾聲,然後拚命地打手勢。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我想大概是,他問我是不是又回家了吧。我只好點點頭,也對他笑笑。

他永遠都是一副非常樂觀、誠實坦率的態度,幾乎從來不皺眉。我只見他皺過一次眉。那次車站發出的公交車比往常早了很多,他下班時剛好錯過了一班車,臉上就露出了一副驚恐萬狀,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撫他,他當時的反應實在令人擔憂。

有次我們上了同一班車,剛好坐到一對座位上,坐在他前面的是他的一位女同事。這個女人問他下班之後回家做什麼,啞巴擺出一個撥弄的手勢,女人就說:

「哦,你要做飯?」

啞巴在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隨即用右拳打到左手的手掌上,對她笑笑,彷彿表達了認可。

「那你住在哪裡呢?」女人又問道。

啞巴用手指做了一個波浪的形狀。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河。你住在河邊。」

啞巴的拳頭又落到手掌上,接著露出一種讚許的表情。

「你晚上有什麼節目嗎?」

這次他定了定,思考了片刻。然後便使勁地比劃著手勢,緊接著舉起三隻手指在空中數了三下,每數一次就扳下一根手指,最後扳剩一個拳頭,又一拳落到手掌上。

「這個我拿不準,三嗎?三什麼,三個小時?」

啞巴給出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搖頭。接著又舉起三根手指扳了三次,比劃時還一邊自鳴得意地微笑。他的笑容是不外露的,就好像有顆糖果含在了啞巴的嘴裡一樣。

「三件事?」

啞巴猛地拍了一下拳頭。

「哪三件呢?」

啞巴做了一個手勢。

「哦,懂了,看電視,是嗎?」

得到的回答是一個重重的錘擊。

「還有呢?」

又是一個簡短的手勢。

「去散步嗎?還有呢?」

最後一件事是:在散步時收集各種樣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女人猜了很久才猜到,後來她下車了。

車上只剩下啞巴和我。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

我發現,啞巴顯然因為剛才的交流過於耗費體力而露出了一副疲態。

換著是我,我才不問他這麼多問題呢,我想。

我想問的問題只有一個:對你而言,生活是什麼?

他能答得上這個問題嗎?或者說,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又怎麼會是一個顯淺易懂的手勢呢?抑或他又要豎起幾根手指才足以說得明白?

啞巴就近在眼前,可我們卻好像相距甚遠。

是的,我不懂得這個啞巴的意思,很多人也不懂得他的意思,對他來說這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啞巴至少還有一雙眼睛可以看見這個世界。他的瞳孔天真無邪,帶著微笑。

回家時,我順路過去老奶奶家裡探望她。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她了。

我到她家的時候,她已經準備睡覺。老人家早睡早起,還沒有到七點就做好了自身的清潔工作。有時她嫌棄淋浴太麻煩,就用燒飯之後爐灶里的餘熱加溫一鍋水,用來擦拭身體、泡腳,那就當作洗澡。

她那一輩的老人家都用爐灶。爐灶已經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對此有種近乎迷信的偏執。她的兒子們一度給她買了很多現代電器,最後都給她冷落在一旁,依然堅持著老習慣不變。我就是在她這種上兩代人的生活環境之下長大的。我很多時候幫她給爐灶生火,但我的技巧總不如她。她能夠用幾根小木柴搭起一個支架,然後從日曆里撕下一張紙就能輕易地生起火來。這種技巧我一輩子都學不精。於我而言它只是一種新奇的玩意兒。於她則是一輩子的生活。

有時候在爐灶前盯著那些熊熊燃燒的柴火會望得出神。冬天時它們還能給周圍的室內帶來溫暖。你會覺得,那些嗶哩啪啦的柴火是有言語的,它們正在訴說著生命的規律。要是待在爐灶旁盯久了它們還會觸撫到我的身上來,在我的臉部映得一片通紅。

大花貓成了老花貓,還拖著一副臃腫的皮囊。它跑來過的時候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麼靈敏了,這一點很明顯。她現在過的是一種退休的生活。更喜歡躺在地面或者哪個角落的邊上朝你冷冷地望幾眼,而不是一看見你就跳到你面前喵喵叫。它也當起了一個生活的看客,冷眼旁觀而不參與。

小花貓也長大了,一眨眼就成了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小貓野性難馴,天性獨立,從來都不纏人。你剛剛看見它,它就跑開,從不喜歡被人撫摸。

老奶奶也是一隻老花貓,她已經老得不能再用老來形容。她以前一個小時就能做好的事情,現在必須放慢節奏用半天來完成。一個老人家應有的小毛病她都犯齊了。老奶奶年輕的時候是一個農民,彎腰駝背的活兒做過很多。我懂事之後,她就算不做家務也是彎著腰駝著背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嘛,那個年代的人能生的就盡量多生,做家務帶孩子也是彎著腰駝著背,她的背脊已經彎得和「龜仙人」有得一拼。

我不知道她一生當中最美好的年華是什麼樣子的,我並不完全了解她。人一生當中的頑固觀念幾乎都是年輕的時候形成的,我並不知道老奶奶年輕時經歷過什麼。她不是一個願意長篇大論的人。她說出口的故事都是些零零碎碎沒頭沒尾的片段。它們僅僅是一種情緒,一種評價,或者一小段回憶。聽她自言自語的那些說話,你就會知道,她內心最真實的那句話即使說了出口還是留給自己的。旁聽的人僅僅是旁聽,聽完沒多久就會忘記。

小的時候我一大早跟著她去菜市場買種子,看見她到農地播種,我也偷偷到市場買了一包種子。那時我在她家的陽台放了一隻破舊的鉛筆盒。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將種子放到舊鉛筆盒裡,並裝滿了水。沒過幾天,它們就長出嫩芽,並迅速向上生長。但這個勢頭持續不了多久,嫩芽就凋謝了。我又重複試了幾次,還是一樣的結果。最後我不得不拉著老奶奶的衣袖向她請教。

得知我偷偷地買了種子而沒有告訴她,她只是對我笑笑。她說,種子放在水裡是生不出來的。她問我還剩下多少。我將剩下的都交給她。此後每隔兩天,我都要到她那塊農地里巡視一次,看看那些從地里抽出來的嫩芽相比昨天是不是又長高了一些。

等待開花的過程很漫長。要不是她催促我過去看看那些種子的話,我幾乎都快把這事忘記。我下到地里時,它們都開花了,還抽出了花絲,蜜蜂圍繞著花絲嗡嗡叫,我還以為它們要偷吃呢!

我問老奶奶是不是可以動手收成。因為它們已經生長得很高,就好像綠色的杆子插在地里一樣,還有花絲從頂部那些包裹著的綠色棒子里抽出來。我以為裡面的果實已經長成。

老奶奶笑著告訴我,還要再等幾個月呢,沒那麼快!

我當時的想法還很幼稚,總希望所有事情都可以在三天之內產生結果,否則的話我會很快地忘記這件事。

直到老奶奶再次催促我到地里,自己手裡提著兩隻大膠桶和一把鐮刀時,我都沒有記起這件事來。

我跟著她下到農地里,那塊曾經播下種子的位置已然是一片金黃色的玉米地。我幫忙收割,裝了兩個大桶都裝不完,最後還在手裡捧了幾個。

這事之後沒多久,整片農地都堵上了水泥,蓋起樓房。

對她而言,種地是一種生計,同時也是生活。現在就算有這個閑情雅緻也無地可種無事可做。況且她現在已經老得不再適宜干農活。

我在她家裡待了一會兒就溜了。她要睡覺,我不想打擾她,也不想給她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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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星火熄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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