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湯山風雪

一.小湯山風雪

去小湯山的路上飄起了雪花。

疫情剛起,對未知的恐懼讓人們很緊張,誰都不例外。但張隱鶴仍然期待著去工地,哪怕是小湯山的工地,因為,新機場項目的「戰友」們在那裡。那轟轟烈烈如打仗般的日子,她很久沒有體驗過了。

之前建新機場的隊伍,這次來建小湯山醫院,頂配的實力。

到了工地,現場人來人往,大家都忙著做自己的事。張隱鶴找到貼著「綜合管理部」的房間推門而入,看到樂益一個人在屋裡揉眼睛。

兩個人同在2008年入職到某建築業國企的同一個部門,做黨群工作。張隱鶴是應屆畢業生,樂益是期滿的村官。雖然早畢業幾年,樂益卻比張隱鶴還小1歲。一開始,倆人針尖對麥芒。樂益仗著早畢業幾年,有工作經驗,總想充當前輩,張隱鶴則是個越壓迫越反叛的主兒。

樂益從名字開始挑起戰爭:「張隱鶴……這名字夠仙風道骨的啊。你的氣質也像道姑!」那時候張隱鶴留著長發,喜歡在頭頂挽成一個纂兒,跟那種丸子頭差不多。張隱鶴反唇相譏:「看你腦袋的形狀,像個大榛子!」

不打不相識。同一個部門的他們天天一塊兒工作,互相以「師傅」相稱。部門經理一開始想撮合他倆,無奈他們很快成了哥們兒。互生情愫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只是稍縱即逝,後來樂益就名草有主了。

「樂師傅怎麼了?工作太辛苦,受不了啦?」

「誒?張師傅你怎麼來了?

「不是……是口罩里的鐵絲出來了,扎了眼睛一下。」樂益眨巴著眼睛說,眼淚亮晶晶閃爍著。

「那可別使勁兒揉!來,我看看……扎眼皮兒上了,沒事兒!

「我怎麼不能來啊?」確認樂益眼睛沒事兒之後,張隱鶴反問他。

「你們部門的老爺們兒沒來,你一丫頭片子來!而且你一外地人,這麼早回BJ幹嘛?」

「派我來說明我能幹!以前在工地上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啊!再說了,也沒說假期延長啊,初七也該回來上班了!」知道這小子在臭貧,張隱鶴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你這身板能行嗎?」樂益變正經起來。

「瞧!」張隱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發出「噗噗」的聲音,那裡面是羽絨褲。「在新機場那套裝備又用上了!」

前些年運動受傷后著了涼,張隱鶴的腰和腿留下了病根,去看中醫,說是體質寒。在新機場項目工作時,秋天還沒結束,她就捂得嚴嚴實實,入冬后更是全副武裝——脖套、衝鋒衣、抓絨衣、保暖內衣、護腰、羽絨褲、雪地靴,上上下下密不透風。工地上塵土太大,她又買了盒一次性口罩。有了這身行頭,數九隆冬照樣馳騁工地。也被一些無聊的工人在背後狠狠嘲諷揶揄了一番。

「你這麼一穿跟頭熊似的,看不出來是女的。」樂益用真誠的語氣說著欠揍的話。

貧了幾句,他去領了一個新口罩,確定鼻樑處的鐵絲沒問題后戴上,這就要去施工現場。張隱鶴也拿起相機,跟在他後頭出了門。

一切來得太突然。很多人都是大年三十兒這天領到的任務,還有人是直接從團圓飯的飯桌上直接奔赴小湯山醫院的工地。過年加上疫情突起,讓物資、機械設備、勞動力哪一樣都不好組織。就拿口罩來說,好不容易買到了一些,其實並沒有達到醫學防護標準,鼻樑處是一根細鐵絲而已。但能保證工人們每天換一個,

已經很不容易了。

上午雪不大,但一直在下。一個綁鋼筋的工人想抽煙,被現場的安全員制止了。張隱鶴走過去,發現他臉蛋凍得通紅。簡單聊了幾句,他說他們來自保定,前一天坐大巴車來的。旁邊的臨時料場上,幾個工人在合力抬一根鋼筋,起身前喊著整齊的號子:「一、二、三!」伴隨那聲「三」,十多米長的鋼筋一下子悠到了他們的肩膀上。

中午太陽出來了,雪慢慢融化,地上一片泥濘。大家領了盒飯,找地方抓緊吃。張隱鶴回到用作辦公室的集裝箱盒子房裡,發現停電了,屋裡比室外還冷,盒飯只剩一絲餘溫。

繼下雪、出太陽之後,典型的冬日「三部曲」還差一部。果不其然,下午颳起了大風,雪泥凍上,路變得好走了一些,但是氣溫驟降,張隱鶴只能戴著手套拿著相機,拍照時再摘下右手的手套。

午後風雲再變,下起了大雪。施工現場,一部分區域在綁鋼筋、支模板、澆築混凝土,已經澆築好混凝土地梁的區域開始吊裝集裝箱盒子房,場內場外的道路也在修,鋪好半邊投用半邊,另半邊接著鋪。

雪花密集地下落,反而安撫了原本緊張的氛圍。管理人員和工人們依然忙碌,但少了之前的火氣,大家變得冷靜。漫天大雪中施工,這畫面讓端著相機的張隱鶴激動。這場景,也印在了現場每一個人的記憶里。

張隱鶴挎著相機和攝像機,去試每一個拍攝角度。伴著急促的呼吸,口罩內很快產生積水,她就摘下來甩一甩,戴上繼續奔走。這時候,她看到了樂益。

他們像兩個俠客,偶遇於江湖,在漫天飛雪中互相用食中二指在額前一晃,以為自己很酷,然後擦肩而過,又相忘於江湖。

晚上9點多,雪下得更大了,在工地上鏑燈的照耀下很壯觀。本來張隱鶴準備搭樂益的車回城了,想到工人們還在冒雪施工,又抓起相機來到工地上。

黑夜,大雪,搶工——這場景更讓人激動,張隱鶴拍了又拍,樂益也忙用手機拍下很多素材,時間一下子就到了10點。拍夠了照片和視頻,他倆走出施工場區,在積雪的馬路上步行了一段,來到樂益停在路邊的車前。

樂益先把包放進車裡,把車打著,然後來到旁邊一棵落著厚厚積雪的大松樹旁,面對著路邊的坡下開始解褲子。「半天兒沒顧得上尿尿。」他一邊放水一邊說。

張隱鶴翻了翻白眼,在這個特定的情境下已經見怪不怪:「隨地大小便!給你踹溝里去!」

「嘿嘿!你尿不尿?」樂益問,語氣仍然真誠得欠揍。

「我!不!尿!」張隱鶴惡狠狠地喊出三個字。

放完水的樂益打開後備箱,找出一個工地上刮膩子用的小鏟子,咔嚓咔嚓刮掉擋風玻璃上的冰雪。

在這個臨時成立的應急項目,樂益負責行政後勤的各種雜活兒。他和項目上的人都住在附近的賓館,不敢回家,畢竟疫情形勢嚴峻。碰巧這天他要回城幫大家取東西,取完還得回賓館。張隱鶴正好搭他的車回城。

路上,樂益掏出一張手寫的清單給張隱鶴看,何經理、小杜、劉師傅……上面列著七八個人的家庭住址,這一趟要跑這麼多家,回到賓館不知道要幾點了。

「最近重看《琅琊榜》,有兩點特別感同身受。」回城路上,張隱鶴怕樂益犯困,就跟他嘮嗑兒,「你看梅長蘇,雖然比較瘦弱,但看起來也不像有大毛病的樣子,其實還真有大毛病。就像扁鵲說的,有疾在皮膚……有疾在腠理……什麼的,他那個火寒之毒真是深入骨髓和血液了,嘖嘖嘖……」

「你古文還了一半給老師啦?自己身體還是要自己注意,別太任性。」前一句不正經的話,張隱鶴反而適應,后一句語重心長,倒讓她覺得很喜感。沒辦法,樂益在她眼裡就是一個諧星。她在樂益眼裡也是個差不多的角色。

「對,所以力氣都可丁可卯地用。今天沒想到能在工地上奔騰一天,可能真是精神的力量吧。」

「你還真有職業使命感!」

「誰說不是呢!咱們可是思想政治工作者,好傢夥!表面再玩世不恭,內心也要保留深刻的地方!不過在咱們建築業……好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張隱鶴說著說著把自己說沒詞兒了。

「嗯……哼……」樂益通過鼻腔發出笑聲,疲憊讓他只能這樣笑了。

「真希望咱們在南方開個分公司,派我這種怕冷的人過去,人盡其用,多好!」

「你想去哪兒?我給你開一個。」樂益繼續逗悶子。

「Em……昆明?三亞?三亞太熱,還是算了!我大學室友在昆明,就昆明吧!」

「成,等我買彩票中個大獎,在昆明開一家公司,我當董事長,聘你當總經理啊!」樂益說著說著就陶醉地笑了,他這人很容易入戲。

「好啊,樂總!趕緊買彩票去吧!」

「還有一點呢?」

「啥?」

「看《琅琊榜》,兩點感受,第一點說完了,該說第二點了!」

「你記性不賴啊!第二點,梅長蘇與霓凰郡主的感情,已經超越了小情小愛的範疇,這種感情更加雋永,更加動人心弦!」張隱鶴說的時候把雙手抱在胸前,微微聳肩,作小鳥依人狀,表情則努力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

「哎呀,掉錯頭了,方向搞反了!」張隱鶴做作的表演被樂益一嗓子打斷。眼看著車繞著小湯山橋上了北六環,往東開去,卻不是向西。南轅北轍,張隱鶴哭笑不得。

由於大雪的緣故,很多路口都封了。每到一個路口,樂益都伸長脖子仔細看,彷彿不相信真的封了一樣。往東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一個地方掉了頭,轉而向西。

車在空曠的北六環上開著,在車燈照耀下,雪花飛快向他們衝來,而後又給他們讓路,擦著車身飛過。疫情襲來的特殊時期,將近半夜的時刻,人們都在溫暖的家裡互相守候,而一些特殊的職業除外。

兩個人都累了,各自安安靜靜的。車裡放著陳奕迅的《約定》:「……忘掉天地,彷彿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樂益和張隱鶴都算是有些浪漫主義的人,相比之下,生長於城市的樂益更加樂觀,農村生長的張隱鶴更加堅韌。兩個人並沒有覺得太辛苦,相反,認識這麼多年後,仍然能在一起奮鬥,他們內心都升騰起幸福和溫暖的感覺。

而窗外天地交融的混沌景象,正如那天很多人在微博和朋友圈發的,彷彿電影《流浪地球》中的場景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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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夢磚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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