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惟和父親的故事二

第八章 唐惟和父親的故事二

兩年多時間就這麼一晃而過,生活早已駛進新車道,但還有很多方面沒變,比如——唐惟還在深圳南山區自己的三房兩廳里住著,中介也雄心勃勃來過多次,最後都萬分失望地離開。

因為唐惟發現,父親治病好像沒讓她花太多錢,她還遠遠沒到要賣房救父的程度——看病的費用,醫保承擔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父親自己掏了腰包。

唐惟這才了解到,過去八九年,父親幾乎沒怎麼花錢,工作收入全部攢了起來,唐惟買房時,父親出了一大筆交首付,現在看病,自己又承擔了一大筆!

唐惟慶幸又感激。

她其實完全做好了自己一肩扛下所有困難的準備,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兒,但現在來看,她不僅不是一個人,而且還是承擔壓力比較小的那個人。

父親這次患癌,又讓她想起差不多十年前母親突然去世的過往。

那一年她22歲,剛剛從江西的大學畢業,正在南昌找工作,每天要跑面試。母親遭遇意外車禍后,父親告訴了她,她趕回去時,母親已經入殮,父親雖然悲痛欲絕,但一個人就撐著把喪事里裡外外一切事務都操辦了起來,唐惟只剩下哭、絕望、茫然,父親一連幾天都沒有吃飯,也沒怎麼合眼,空出手來時,還安慰唐惟,讓她想開些,節哀。

可唐惟知道,父親心裡一定是痛如刀絞萬念俱灰,因為他和母親兩人一輩子相親相愛,鄰居告訴她,事發前一天,還看見他們倆手拉手出門去散步。

父親知道唐惟的喪母之痛,所以他不願意讓她再為他的哀痛悲傷而分神。唐惟後來也問父親,是不是這樣。

唐惟記得當時父親拉了拉她的手,說,你媽媽和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兩個人,如今一個人走了,我只有好好去珍惜剩下的唯一那個,我肯定要儘可能自己一個人把擔子挑起來,怎麼捨得再讓你多承擔哪怕一點點的痛苦呢?

這一次,父親也這樣,一個人承擔了大部分:飽滿的精神狀態,極其配合醫生治療,還自己掏腰包付了一大部分看病花銷。

唐惟不止一次地想,有這麼一位父親,自己多有福氣!父親不僅疼愛她,還給了她強大的精神力量。

而且,隨著治療推進,唐惟心裡的期待像清單一樣越開越長:期待父親完全戰勝癌症,期待他回歸正常生活,甚至期待她能有一位后媽……

要不是醫生找她談話,唐惟這個錯覺清單還會繼續開下去。

那時,治療已經持續了兩年又九個月。醫生說,最近幾天,老唐肺部的癌細胞突然加速擴散,現在已經瀰漫到整個胸腔,想了各種辦法,但要有效控制,難度不小。

唐惟整個人如墜冰窖,她盯著醫生,震驚,卻說不出話。

醫生問,老唐生活上最近是不是有很大變化?或者變故?

很大變故?

完全沒有啊。

如果說有變化,她覺得唯一的變化,就是越變越好——怎麼就突然惡化了?

醫生見她對病情惡化完全沒有預期,就半是解釋半是安慰,說,老唐剛入院治療時,醫生們誰也沒想到他能撐這麼久,特別是前半程,在沒有靶向藥物情況下,癌症擴散竟明顯控制住了,換做其他大多數病人,很難有這個效果,老唐勝就勝在精神超級樂觀,心態特別正確……

唐惟追問,我爸爸精神狀態如果繼續好下去,這次惡化,還能不能控制住?

醫生很為難,說,

這確實難講,只能說老唐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醫院每天來來去去那麼多腫瘤病人,沒有幾個能像他這樣樂觀積極,又始終很理性,你們家屬其實是很有福氣的,沒有過多遭罪,我作為醫生,也是深受感染的。

唐惟再追問,醫生只是說,務必請家屬和老唐繼續保持良好心態,醫生也會盡全力。

唐惟急了。

她再次像兩年多前一樣,請了長假,瘋狂尋醫問葯,BJ上海武漢成都,有一線希望的專家、療法,她都聯繫了。

父親顯然也知道了自己身體的真實情況,或者說,父親一直都對自己身體了如指掌,到底默默承受了多少痛,真的,也就是父親自己才明白。

但父親仍然很配合她,只要她說哪裡的專家可能有新療法,她建議他去試試,他就會去,越發衰弱的身體顫顫巍巍地聽著唐惟指揮,臉上笑容越來越少,疲憊越來越多,但始終沒有埋怨不滿,就像一個十足聽話乖巧的小孩,全身心跟著媽媽,一絲一毫猶豫都不存在。

終於,在又一次治療后,醫生下了病危通知。

唐惟悲痛又自責,她久久攥著那張薄紙,伏在父親只剩皮包骨的腿上哭。

父親這時說話已經很吃力了,但他還是講了很長很長的一段。

這段話,唐惟永遠都記得。

父親是這樣說的:

「惟惟,你應該高興,我終於可以去照顧你媽媽了,她一個人在那邊待了快十年,沒人陪她,這下她肯定高興啦,我也高興,你也要替我們高興。

「爸爸陪了你十年,差不多啦,看著你升了職,買了房,還一起經歷了這兩年困難時間,挺好的了,和爸爸吃過了這番苦,以後再也沒有困難可以困住你,哪怕生活還不肯放你一馬,你也能找到出路,畢竟這麼難的日子,咱們都能挺過來,是不是?

「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多前,你曾經問過爸爸——生這場病意義在哪兒——這個問題嗎?我當時說,這是身體在提醒我,要儘快去認識之前的疏漏,你當時說了你的理解,也很好,但我認識到我的真正疏漏是——我還沒來得及陪你認識生活苦難、學會面對生活苦難。

「生活的苦難啊,各式各樣,最大最終的苦,就是人一定會死,學會了面對這個最大苦難,你接下來的人生,就會更通透了。

「當年你媽媽走得太突然,那幾年我腦子也是空白的,沒法和你一起去正確面對死這件事。所以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想明白了,生癌,這是老天爺給我的一個機會啊,我決定用好生癌這件事,咱們把它當成一個人生困難,做過活教材,一起去學習面對……你看,咱們父女倆都學得很好,是不是?

「接下來,還有個最大的困難,就是送爸爸走。這件事,爸爸幫不了你了,只有你自己來,不過呢,也不怕,我們父女倆,通力合作了兩年多,-相當於一起讀了個研究生,現在,你還有個最後的考試,我相信你能考好,你也一定可以面對好這個最大的困難。

「爸爸唯一的要求是,送走爸爸后,出去好好玩一玩,好好放鬆一下,把自己調整好,接下來,爭取一兩年內,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兩人互相照顧,相親相愛。

「爸爸媽媽沒什麼成就,但爸爸媽媽相親相愛過了一輩子,就挺好了。相信爸爸,現在,我快要和你媽媽團聚了,也希望你順利找到愛你的人。

「幾十年後我們再相見,咱們又是一家人……」

再次講起這段話,唐惟又一次淚如雨下。

嚴莉莉拉唐惟靠在肩上,劉許琳給她遞紙巾,孫小妹還是縮著身體,看著正默默流淚的唐惟,眼神複雜,馮金娟嘆了口氣,仝歌笑在抹眼淚。

悲傷如深深的靜水,把房間淹沒其下。

所有人都如一塊塊沉默的石頭,在水底靜靜等著。

沒有催促,沒有游移,也沒有探聽,只有深深的共情。

安笛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此時此刻,她們七個人並沒有做什麼,但在那個畫面里,她們已經互相手拉手,肩並肩,倚靠在一起,用沉靜來體驗著悲傷。

沒有誰要去趕走悲傷,大家知道,此刻,唐惟需要這份又深又靜的悲傷,純粹的悲傷也是充分的哀悼,是與另一個世界的親人隔河相望時,那長長的連接和久久的追憶。

她們願意陪著她,沉在這份悲傷里。

被用心陪伴過的悲傷,最後,也定然會化為祝福,悄悄沉澱在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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