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接下來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冒犯」

嚴莉莉點點頭。

「你剛才說，兒子去寄宿學校，回來后一定要跟爸爸睡一張床，你不同意，但父子倆卻不聽你的，那也就是說，爸爸是同意的，」唐惟問，「你問過你先生嗎，為什麼他會同意？」

「就這個問題，我跟他談過很多次，我說我不能理解，你兒子都快14歲了，還這麼黏著你，這哪裡像個男子漢？他這種問題行為，就是你縱容出來的。再說了，你如果擔心孩子，可以在他睡著后回你房間，為什麼你也要跟他一起睡呢？

「你們知道他給我的回答是什麼？他說，現在兒子在寄宿學校，一周才回一次家，才兩個晚上，其他五個晚上，他都獨立自己睡，我就陪他兩個晚上而已，他現在13歲，還會讓我陪睡，18歲以後，你就是請他跟我睡，他都不幹了。」

安笛忍不住笑出聲來，還好，包括唐惟，其他人也在笑。

嚴莉莉有點急，「但我覺得孩子要獨立才行啊，難道不用培養正確的生活習慣嗎？」她加重語氣辯解。

安笛終於抓住這個機會開了口。

「莉莉姐，我有個疑問，提出來你別見怪——什麼叫正確？是不是只有13歲的兒子不跟爸爸睡一起，爸爸也不跟13歲的兒子睡一張床，才是正確的？否則就錯了？這是個嚴格的標準嗎？是大家都在遵照的規則？還是古往今來總結出的經驗之談？」

嚴莉莉把眼睛一瞪，「確實也不是什麼標準，可我認為，你一個男孩子，獨立自主的生活習慣肯定是要有的吧，它不是標準，而是一個自我要求，一個習慣……」

「那是你的習慣，還是你兒子的習慣呢？」安笛問，「又或者，是你要求兒子必須養成這個習慣？我剛聽你說，你要求兒子按你的規則來做家庭作業，可你兒子有他自己的一套習慣。」

「沒錯，我要求他周六上午就要把作業完成，因為周五晚上，你已經休息了一晚上，該看的電視也看了，為什麼不好好寫作業？為什麼非要拖到周日下午再去趕作業？拖拖拉拉就不是好習慣，既然不是好習慣，你就是沒做好，你本來是可以做好的，你為什麼不做好呢？」

「那孩子後來都完成作業了嗎？」孫小妹問。

「大部分都還是完成了，每次都是趕在禮拜天睡覺前做完，一直磨蹭到睡覺前一刻。」嚴莉莉說，「整個小學都是這樣，整個小學，我也想盡辦法，要改他這個壞毛病，但他總能想出辦法破壞我的計劃。」

「哎呦，我還記得——五年級有一個周六，快到夏天了，天很熱，我工作上又有點累，有點感冒，再加上給他一氣，那次我感覺胸口砰砰砰地跳，痛得好像要把心摘走了，我在房間里，雙手捧著心口，說不出來話，那一刻我在想，我是不是要被他活活氣死了？如果真死了，他會不會改掉這種拖拉習慣，會不會從此以後懂事一些？」

安笛都準備給她遞紙巾了，但嚴莉莉並沒有要流淚的意思，反倒露出一種莫名的欣慰，就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兒子無法破解的方法來治他，她為此而滿意。

「那你兒子後來聽你的話，解決作業問題了嗎？」孫小妹問。

「作業問題並沒有解決，而是自己消失了。」嚴莉莉說，「我們現在不為作業問題吵架了，因為他進國際學校后，作業不多，在學校就能完成。」

「但在問題自己消失前，哪怕我心口痛成那樣，他照舊我行我素，頂多姿態上配合你一下，

在書房坐著，腦子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一直要拖到最後一刻再來完成。我後來心口痛這毛病常犯，我拿自己身體沒辦法，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由著他去。」

嚴莉莉說完，摸摸心口，又唉一聲。

「我見過很多教培老師，他們碰到最多的問題，就是父母和孩子在做作業上的問題，我們一開始是琢磨如何更有效地去輔導孩子，後來，我反倒覺得更應該去寬慰父母，」孫小妹說，「有句話說，孩子是種子，到了季節……」

「是，我知道這句話，到點了自己會發芽，會開花，所以後來我只能咬著牙不去想，不去看，甚至出門去逛街，熬到他禮拜天晚上自己寫完，」嚴莉莉說，「但我不管，並不等於我自己就舒服了，我並沒有覺得舒服，反而更難受，難受到什麼程度——就一直有個聲音，響在我心裡，不停在響不停地催，你快去寫啊，你快去寫啊，你怎麼還沒寫完呢，你怎麼還沒寫完？哪怕兒子沒在我眼前，這個聲音也反覆在響，我自己聽都覺得煩，這個焦慮啊，就如同心裡有把火在燒，哎呀，澆都澆不滅！」

「你覺得有火在燒，火是什麼呢？」仝歌笑問。

「火，當然就是兒子不能讓我滿意，學習習慣我不滿意，生活習慣我不滿意，總之，他就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滿意。」嚴莉莉說，「我就常想，現在他就連讓我一個人滿意都做不到，將來他怎麼做到讓領導同事滿意？怎麼讓客戶滿意？都做不到的話，怎麼在社會上立足？」

聽到這，安笛心裡咯噔一下，很多話一下子涌到嘴邊，剛要說，劉許琳先開口了。

「莉莉姐，我沒養過孩子，沒有親身感受，但我見過我家一些親戚，心態比你要好得多，他們怎麼對待孩子作業問題呢？我給你講講——

「比如我舅家，記得小時候，表妹每次暑假作業都是拖到開學前幾天才寫，我舅呢，就會給我打電話，說幫幫忙，輔導一下你表妹，我說好呀，結果翻開一看，一個字都沒寫，暑假就剩幾天，怎麼可能寫得完呢？我只好跟舅說實話。

「你們知道我舅聽了之後怎麼說？他說，哎呀，一個字都沒寫啊，那能補多少是多少，我來給老師打個電話，實在補不完的，就別補算了。」

大家都笑，氣氛輕鬆了不少。劉許琳看大家都笑得開心，便有種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氣往下說。

「你這種緊張心理，說將來怎麼在社會上立足，我就覺得，這是我們東亞人的集體焦慮，就是大家眼睛都盯著別人，都在比來比去，比就比嘛，但又怕輸，特別是對下一代，尤其有這種憂慮。

「但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就是你不用擔心，因為他不會輸，為什麼呢？第一個，我跟你說說我幾個表姐妹的成長經歷，我表弟初三時，也在市重點，但一直跟不上學習進度，他父母實在受不了老師天天來反饋那些糟糕成績，就把他送到澳洲去讀高中，沒想到他在國外適應得很好，學成一口流利英語，畢業時拿著研究生文憑，回國後進了一家證券公司做基金經理，年收入一百多萬，光從收入上看，就很可觀了吧？

「第二，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表妹，她就不愛做作業，可是她社交很好，中學畢業后，她就去上了BJ舞蹈學院，工作了一段時間后，自己出來辦了個幼兒園，也是有聲有色，家庭美滿。

「第三就是我，我能拿到博士學位，最重要就兩點：第一就是我自己願意讀，第二就是我媽有這個錢給我讀，現在只要堅持讀，大概率能拿個博士。

「所以只要你兒子他願意做一件事情，願意堅持下去，而且你的經濟能力不差，支持他做下去，他的未來就不會差，所以你大可放心，因為他的起點和你不一樣，你的此時此刻才是他的起點，他就不是你小時候的那個你。」

聽女博士劉許琳一番話，嚴莉莉臉上焦慮減了不少。

「好吧，聽你這麼說，我心情也舒暢了一點點，我原本一直擔心，他學習習慣這麼不好，將來升學怎麼辦？生活不能自主自立，將來怎麼立足社會，我一直都擔憂死了。」

嚴莉莉再次端起茶盞，動作也鬆弛了些。

劉許琳說完，孫小妹又接著說：「莉莉姐，我剛開始聽你說自己小時候的經歷，大學畢業后的奮鬥過程，就覺得你非常有能力，想什麼就能做成什麼，發展得也很好，很受賞識，收入職位都挺高，我就想問問你：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差、很丟臉、弱爆了、自己討厭自己的時刻？有嗎？」

嚴莉莉沉吟了一會兒，「有，就養孩子這一塊，我覺得特別失敗。」

「除此之外呢？」

「其他就沒有了，就是這孩子，常常把我氣炸，讓我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差……」嚴莉莉沒有模稜兩可。

「嗯，那孩子就是來渡你的，渡你的劫，」孫小妹難得笑了笑，「讓你在連續的成功后，也嘗嘗挫折是個什麼滋味。」

「接下來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冒犯，」唐惟又接著說，「莉莉姐，你允許自己在某些方面，沒有像現在這麼出色嗎？」

好問題，安笛想。他把自己滿嘴的話咽了下去，等著嚴莉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