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安笛是個怎樣的父親?

第一十四章 安笛是個怎樣的父親?

唐惟說:「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留意到,走進來的路上,有很多高大的樹木,樹榦樹枝上掛滿了長長的青苔,聽有些遊客說,那叫樹苔蘚,我倒覺得像大樹長了鬍鬚,還在隨風飄搖,又滄桑,又讓人傷感,最像那個又高又瘦的父親。」

大家默默點頭。安笛在很多遠離塵世的高山上見過這番景象,之前只是好奇,卻從來沒有將它想象成形銷骨立的父親形象,唐惟一說,安笛再看時,便覺得十分神似——

高大的樹木沉穩站立,靜默無言,而這些長長的毛茸茸的苔蘚生物,附在枝幹上,用一種奇妙的方式,把光線漫射成一種柔和寧靜,為大樹顯出了虯枝橫斜的輪廓,平添了上百年樹齡,你穿過樹林,就像從沉默慈祥的老父親身邊走過。

安笛想,在自己女兒眼裡,他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父親形象呢?

女兒八歲那年,他和前妻離婚,他問女兒想跟誰,女兒沒有回答,他心裡知道自己其實希望女兒說「跟媽媽」,因為他覺得自己常常出差,沒有時間帶女兒,更覺得自己想鬆口氣,不想把全部時間精力給到家庭——他前妻就是看透了他這一點,憤而提出離婚。

果然,女兒說,我要跟媽媽。他心裡輕鬆了,臉上卻仍擠出一副受了傷害的表情。

單身日子過了一兩年,他自由夠了,也覺得孤單夠了,尤其是夜半醒來,想起自己在女兒面前擠出那個受傷害的表情,他開始羞愧,年齡越大越覺得無地自容,有一年月到中秋,他一個人在青海湖邊喝酒,又想到這一幕,不禁淚流滿面。

哪怕獨自流淚,哪怕羞愧到無地自容,那個虛偽表情卻再也撤不回來,這個污點永遠會留在他和女兒長久記憶里。

他是個怎樣的父親呢?一個偽君子?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可他並沒有出軌,離婚時也把房產、車輛和大部分存款都給了前妻,所以,他又算是一個還過得去的男人?離婚後第三年,他開始想彌補過往,想和女兒多相處,那這又算什麼?一個迷途知返的父親?

無盡的野外,廣闊的山水,就有這個好處——肆意放縱自己的神思,哪怕追憶多年過往,悔恨沉思再漫天接地,這片無垠曠野都容得下。

在自己思緒里跌跌撞撞一通后,耳邊傳來唐惟的聲音:

「……一直在上班,晚上也很晚回家,一回家,我總覺得爸爸還在,要麼在廚房做飯,要麼在打掃收拾……我知道這不可能,但又一直沉浸在恍惚里,這像鈍刀割肉,其實是我不願意放手,爸爸他人已經不在,我覺得如果我不去惦記著他,他就真沒有了,所以,我寧可讓自己恍惚著,也要維持在這種狀態里……

這樣過了幾個月,我走路、上班,都有些精神恍惚了,這樣的精神狀態確實影響了生活,有一次,我去坐地鐵,手扶電梯平時是固定某一側上行,某一側下行,但那天臨時換了上下行,我穿著高跟鞋,恍恍惚惚地走著,結果就摔了,頭髮卡在了電梯縫裡……還好那天身邊人多,他們七手八腳救了我……再晚一點,就是一起嚴重事故。

我想,我不能再這樣了,爸爸也不會希望我喪失社會功能,我想起他臨走前說讓我出來玩,我決定聽他的,雖然臨到頭又社恐發作,幾次說要退團……」

她抱歉地看了看安笛,安笛笑了笑,另一個要退團的,竟是她。

「還好他們旅行社寬容,服務態度好,我要退團,也是心裡內疚,爸爸至死都在為我著想,

我是幸福的,也是背著沉重負擔的,我一旦快活起來,是不是背叛他?我還能吃到黃瓜炒蛋,是不是不應該?……所以,昨晚上,我心緒複雜,有回憶,有幸福,有遺憾,也有內疚……」

冰山融水潺潺流動,山風拂過林梢沙沙輕響,此外萬籟無聲。

「今天早上看到這個童話故事,那一刻,我既像把全部情感投在公主身上,又像抽離出來,從第三人的角度近距離看著他們,我哭了,但這次,眼淚是放鬆的,是被安慰了的,我更深地理解了幸福的含義,那就是,當我爸爸毫無保留地愛我、為我做一切事情時,我不必忐忑,我不妨開開心心地雙手接過,充分享受這份無私的愛,讓愛滋潤我,也鼓勵我,督促我,提醒我記得去愛別人,愛我未來的愛人、親人和下一代,去愛更多的人,去把我父親傾盡全力教會我的,也毫無保留地轉授給更多人,我想,這應該就是我父親留給我的真正的財富,我是讀這篇童話,而讀懂了他……」

除了鼓掌和擁抱,大家無法用更多言語去表達讚賞和認同了。

為唐惟鼓掌時,安笛心裡又冒出一個念頭——唐惟對父親的感受,和他想到自己女兒時的感受,一樣嗎?並不一樣。哪怕是同一個故事,不同的人去讀,是不是感受都不盡相同?是不是都能得到屬於自己的意義?

沿來路走出山谷,唐惟頻頻回頭,那些像父親一般沉默聳立的高大樹木漸漸淡出視野,幺妹峰依然如在眼前。

回到觀峰台,再次仰望幺妹峰,只見一條飄逸悠長的旗雲掛在峰頂。

安笛想,公主最後奔向父親身邊時,疾馳的身後,一道長長衣襟獵獵飄揚,應該就是這模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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