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允站在老家農場的走廊上目送那對孿生兄弟離開，直到飛跑的馬蹄聲已隱隱消失，她才如夢遊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覺得得臉頰發僵彷彿有什麼痛處，但嘴巴卻真的酸痛了，因為是剛才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咧著嘴假裝微笑，為了不讓那對孿生子發覺她內心的秘密。她疲憊地坐下，將一條腿盤起來，這時心臟難受得發脹，好像快要從胸膛里爆出來一般似的。它古怪地輕輕跳着；她的兩手冰涼，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沉重地壓迫着她。她臉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這種惶惑說明，她這個嬌寵慣了、經常有求必應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趙括將同劉蘭芝·結婚了！
唔，這不可能是真的！那對孿生子准搞錯了。他們又在找她開玩笑呢。趙括不會愛上她。誰也不會的。同劉蘭芝這樣一個耗子似的小個兒。青允懷着輕蔑的情緒想起劉蘭芝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張嚴肅而平淡得幾乎有點丑的雞心形的臉，而且可能趙括是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自從去年李樹村舉行家中大宴會以來，她頂多只到過西都兩次。不，趙括不可能同劉蘭芝戀愛，因為————唔，她決不會錯的——因為他在愛她呀！她青允才是他所愛的那個人呢—-她知道！
青允聽見嬤嬤的腳步笨重地在堂屋裏把地板踩得嘎嘎響，便迅速將盤著的那條腿伸下來，並設法放鬆臉部的表情，盡量顯得平靜一些。萬萬不能讓嬤嬤懷疑到出了什麼事呀！
嬤嬤總覺得.家的人連身子帶靈魂都是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
只要有一絲神秘的味道，她就會像條警犬似的無情地追蹤嗅跡。根據已往的經驗，青允知道如果嬤嬤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滿足，她就會去跟媽媽一起嘀咕，那時便只好向母親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編出一個像樣的謊話來。
嬤嬤從堂屋裏走出來，她是個大塊頭老婆子，但眼睛細小而精明，活像一頭大象。她長得黑不溜秋，是純粹的江北人，把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一家，成了.華芬的左右手、三個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閻羅王。雖然嬤嬤是個.，但她的行為規範和自豪感卻與她主人一樣高或者還要高些。她是在.華芬·.的母親索蘭吉·，的卧室里養育大的，那位老太太是個文雅的高鼻子平京人，無論對自己的兒女或者僕人只要觸犯法規便不惜給以應得的懲罰。
她曾經做過.華芬的嬤嬤，後來.華芬結婚時跟着她從新縣來到了內地。嬤嬤要是寵愛誰，就會嚴加管教。正由於她是那樣寵愛青允和因青允而感到驕傲，她對青允的管教也就沒完沒了。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麼沒留他們吃晚飯呀，青允小姐？俺告訴了阿布叫他添兩份飯啦。你的禮貌到哪裏去了呢？「唔，他們盡談論戰爭，我都聽得煩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們一起吃晚飯，尤其怕爸爸也參加進來大叫大嚷，議論王石先生。」你可像個女孩一般不知禮了，虧***媽和俺還辛辛苦苦教你呢。還有，你怎麼沒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風快吹起來了！
俺一次又一次告訴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風裏要感冒發燒的。青允小姐快進屋裏來。青允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掉過頭去，幸喜嬤嬤正一個勁兒嘮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見她的臉。
不，我想坐在這裏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給我把披肩拿來。勞駕了，嬤嬤，讓我坐在這裏，等爸爸回家來我再進屋去。「俺聽你這聲音像是着涼了，
嬤嬤懷疑地說。
唔，沒有，青允不耐煩地說。你去把我的披肩拿來吧。嬤嬤蹣跚地走回堂屋，這時青允聽到她輕聲呼喚著上樓去找樓上的那個女佣人。
羅莎！聽着，把青允小姐的披肩給我扔下來。接着，她的聲音更響了，不中用的黑鬼！她總是什麼忙也帶不上的。
又得俺親自爬上樓去取了。
聽到樓梯格格作響，青允便輕輕站起身來。嬤嬤一回來又要重複那番責備她不懂禮貌的話了，可青允覺得正當自己心酸的時候，實在無法忍受叨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猶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該躲到哪裏去讓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這時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這給她帶來了一線微弱的希望。原來那天下午她父親騎馬到趙括家的農場李樹村去了，是為了商量購買他那位管家阿布的.小茜。.小茜是李樹村的女領班，自從六個月前結婚以來，阿布就沒日沒夜地纏着要主人把她買過來，好讓他們兩口子住在一起。那天下午李德隆實在已抵擋不住，只得動身到那邊去商量購買.小茜的事。
當然，青允想，爸爸會知道這個可怕的傳聞不是真的。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確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跡象，感覺到趙括家有什麼叫人興奮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飯前一個人看見他，說不定就能弄個明白——原來不過是那哥兒倆的一個缺德的玩笑罷了。
李德隆該回來了。如果她想單獨見他，她也無須麻煩，只要在車道進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階，又回過頭來仔細看看，要弄清楚嬤嬤的確沒有在樓上窗口觀望。她沒有看見那張圍着雪白頭巾的黑色闊臉在晃動的窗帘間不滿地窺探，便大膽地撩起那件綠花布裙，沿着石徑向車道快快地跑去，只要那又鑲有鍛帶的小便鞋允許，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着碎石的車道兩邊，茂密的柏樹枝葉交錯，形成天然的拱頂，使那長長的林蔭路變成了一條陰暗的甬道。一跑進這甬道里，她便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家裏的人望不見了，這才放慢腳步，她氣喘吁吁，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不容許她這樣飛跑，不過她還是儘可能迅速走去。她很快便到了車道盡頭，走上了大路，可是她並不停步，直到拐了個彎，那裏有一大叢樹遮掩着她，使家裏人再也不能看見了。
她兩頰發紅，呼吸急促，坐在一個樹樁上等待父親。往常這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不過她高興今天他晚一些，這樣她才有時間喘過氣來，使臉色恢復平靜，不致引起父親的猜疑。她分分秒秒地期待着聽到得得的馬蹄聲，看到父親用他那嚇死人的速度馳上山岡。可是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李德隆還是不見回來。
順着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這時心裏的痛楚又膨脹起來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為什麼不來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條因早晨下過雨而變得血紅的大路沉思著，在心裏跟蹤著這段路程奔下山岡，到那懶洋洋的黃鴨河畔，越過荊榛雜亂的沼澤谷底，再爬上下一個山岡到達李樹村。趙括就住在那裏。此時，這條路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裏——它是通向趙括和那幢美麗的像希臘神殿般高踞于山岡上的白圓柱房子
啊，趙括！趙括！她心裏喊著，心臟跳得更快了。
自從李家家那對孿生子把他們的閑話告訴她以後，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壓抑着她，可如今這種意識已被推到她心靈的後壁去，代之而的是兩年以來始終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熱之情。
現在看來很有些奇怪，當她還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為什麼從不覺得趙括有什麼動人之處呢？童年時，她看見他走來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過他。直到兩年前那一天，當時趙括為期三年的外國大陸旅遊剛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才愛上了他。事情就這麼簡單。
她那時正在屋前走廊上，他沿着馬從林蔭道上遠遠而來，身穿灰色細棉布上衣，領口打着個寬大的黑蝴蝶結，與那件皺領襯衫很相配，直到今天，她還記得他那穿着上的每一個細節，那雙馬靴多亮啊，還有蝴蝶結別針上那個浮雕寶石的蛇髮女妖的頭，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子——他一看見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裏了。
他跳下馬，把韁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裏朝她望着，那雙朦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他的金黃色頭髮在陽光下閃爍，像一頂燦爛的王冠。那時他溫和地說：青允，你都長大了。然後輕輕地走上台階，吻了吻她的手。還有他的聲音啊！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到時那怦然心動的感覺，彷彿她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慢吞吞的、響亮的、音樂般的聲音！
就在這最初一剎那，她覺得她需要他，像要東西吃，買馬匹，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簡單，那樣說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兩年以來，都是他陪着她在縣裏各處走動，參加舞會、炸魚宴、野餐，甚至法庭開庭日的聽審，等等，雖然從來不像李家兄弟那樣紛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輕小伙兒那樣糾纏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老家農場來拜訪，從未間斷過。
確實，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愛，他那清澈的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像青允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種熾熱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青允知道他在愛她。在這點上她是不會錯的。直覺比理智更可信賴，而從經驗中產生的認識也告訴她他愛她。她幾乎常常中他吃驚，那時他的眼睛顯得既不朦朧也不疏遠，帶着熱切而凄楚的神情望着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愛她。他為什麼不對她說明呢？這一點她無法理解。但是她無法理解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他常常很客氣，但又那麼冷淡、疏遠。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青允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帶，人人都是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趙括的謹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慣了。他對縣裏的種種娛樂，如打獵、賭博、跳舞和議論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別的青年人一樣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些愉快的活動對於他來說，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僅僅對書本和音樂感興趣，而且很愛寫詩。
啊，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漂亮，可又這麼客氣而不好親近，而且一談起外國，書本、音樂、詩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來，他就那麼興奮得令人生厭
----可是又那麼令人愛慕呢？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當青允同他坐在前門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閑談過以後，每次上床睡覺時，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鐘頭，最後只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次他再來看她時一定會向她求婚，這才慢慢地睡着。可是，下次來了又走了，結果還是一場空——只是那股令她着迷的狂熱勁卻升得更高更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