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老城

第38章 老城

作為一個未能成功轉型的老牌工業城市,它的大街小巷間,到處都隱喻着它曾經的輝煌。

你甚至無需睜眼去看,只要使勁嗅幾下,就能嗅到它的那段崢嶸歲月。

未燃盡的汽油和燃盡了的煤塊,將空氣中填滿各種廢氣和煙塵。

這些廢氣和煙塵就是它的歲月,而它們帶來的味道,就是這座城市中所有人共同的體味。

不只是空氣,就連水龍頭流出的水,也帶着濃烈的異味。將它喝進口中,只覺得不像是水,更像是兌了水的汽油。

這就是劉秉初來這座城市工作時,對它所形成的第一個印象。

他對這城市的第二印象是蒼老。

這是一座年老色衰、奄奄一息的城市。

在這座城市中,到處瀰漫着有氣無力、精疲力盡、半死不活的氣息。

公交車裏的廣告牌里,常年輪番播放的廣告有兩個。

一個是公益廣告,提醒人們吃飯時少放油和鹽,鼓勵大家使用限油壺和限鹽勺。

另一個是假牙廣告,專門播報給公交車上的老人聽。

是的,這座城市公交車上的廣告,竟然專為沒什麼消費能力的老人播報!

但只要你住上幾天,就會理解這放送這廣告的緣由。

這座城市中的老人異常的多!

早晚高峰之時公交車上最年輕的人是上學的學生,次則就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

劉秉對此感到驚異,那些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去了哪裏呢?

啊!是我自己!

劉秉在城市中奔行,最常看到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是玻璃櫥窗中映出的他自己。

他感到孤獨,感到自己變得和那些老年人一樣衰老。

他在春天的時候來到這座城市,經歷了瞬息既逝的夏、秋、冬之後,又回到了春天,迎來了一次新的循環。

看着年份加了一年,他暗暗感覺自己也老了一歲。

望向窗外,劉秉隱隱覺得這座城市也老了一歲。

城市是不同於農村的,他如此想到。

農村點綴在農田和樹林之間,隨着四季的循環和花草樹木的更替,它將自己身上去年留下的塵埃掃掉,迎來新的一年,迎來嶄新的生命。

而城市,作為一個人為製造的世界,它每過一年就衰老一年,甚至連它街道間的樹木也在一年年的衰老,愈發變得沒有生機。

某天公司業務不繁,他久違的沒有加班,便早早坐公交車回家。

經過公園的時候,他瞥向裏面,看到一群老年人聚在一起閑談。

老而不死是為賊。

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剛一略過,他就不由得感到羞愧、自厭。

自己為何會對這群陌生的老年人,萌生出如此的惡意呢?

自己從何時起變得如此刻薄了呢?

回到家中,他面對鏡子,看到裏面憔悴的面孔和隱隱開始松垮的皮膚,腦海中儘是那群老人的形象。

慢慢的,腦海中的形象和鏡子裏的形象重疊。

他看到自己的臉變得更加松垮,皮膚乾枯褶皺,眼角掛着難以拭去的眼屎,眼眶中盈著渾濁的淚水。

這是一個精神詛咒。

他不禁驚懼的想到,

我被這座城市詛咒了!

要不然,年齡才剛剛二十三歲的他,何以會變得如此蒼老,身體為何會如此疲憊呢?

他才二十三歲就已經成了這副樣子,到了四五十歲的時候,

豈不是會早早死去嗎?

他不能任由自己的身體伴隨着靈魂一併如此衰老下去,他需要朝氣、活力,需要做那些只有年輕人才會做的事情。

可他之前工作單位和家兩點一線的生活慣了,一時間難以摸清楚怎麼做才算是有青春活力。

他試着跑步、打球、逛公園,做如此種種的許多事情,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他正在試着做的這些事情,正是年輕人在漸漸步入中年之時所會做的事情。

當我試圖阻止自己衰老之時,我就已然老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突然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加速衰老著。

這是精神問題,我需要心理醫生。

他找到一名心理醫生,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感覺。

「這是環境引起的心理問題。」醫生解釋道,「我們這座城市發展的很差,年輕人在這座城市中找不到機會,就會逃離這裏到其他城市工作、生活、定居。

「因此,我們城市中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老年人越來越多。如此的年齡結構使得城市更難發展,無法發展又進一步導致年輕人更少。兩相促進之下,最終形成了一個難以打破的死循環。

「生活在如此死氣沉沉的環境之下,感到疲倦,感到衰老,當然是在所難免的。」

等劉秉體悟片刻后,醫生寬慰道,

「但你不需要擔心,這算不上心理疾病,甚至不能算是心理問題,只是一時的情緒問題罷了。

「只要善於調節,不過多久就可以自然恢復。如果你實在擔心,可以試着給自己換個環境,比如和別人一起出去旅遊。

「如果這樣還是感覺彆扭,那就辭職,換個城市生活。你還沒有結婚,不需要為養家餬口發愁,這點自由倒還是應該有的。」

劉秉認為醫生說的話很有道理。

可是去哪裏旅遊,和誰一起去旅遊呢?

劉秉一時想不出來。

他在這座城市沒有朋友,和同事也沒有建下什麼交情。思前想後,劉秉決定自己獨游。

至於旅遊的地方,劉秉倒是有個心繫已久的去處。

劉秉每次坐公交車上下班的時候,都會經過一條廢棄的鐵路。

這鐵路被水泥覆蓋了一層,只裸露出表面的鐵軌。公交車每次經過這鐵軌之時,都會使他感到一絲顛簸。

這顛簸總會使他暗暗幻想鐵路未曾廢棄之時,火車轟隆隆經過,將鐵軌軋的鏗鏘作響的場景。

打定主意之後,劉秉買了一輛自行車,趁著雙休日時,他沿着街道,順着鐵路騎行穿過這座老城。

他不知道這條鐵路曾經經歷了多少歲月,見證過什麼歷史,見識過什麼場景。

但在沿着它騎行的途中,他卻切實的看到了許多從前在這座城市裏未曾見到的畫面。

不!

之前他當然見過這些畫面。

婚喪嫁娶、小孩兒打鬧、行人爭吵,如此的場景,他怎麼會沒有見過呢?

只是隔着公交車窗俯視着這些,和騎着自行車在這些場景之中穿行,給他帶來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他感覺自己不再是局外人,不再是圖畫外的參觀者,而是參與其中的一份子。

劉秉因這人間的事實感到溫暖,孤獨感和遊離感隨此變淡。

可是困擾他最深的衰老之感並沒有因此消失,劉秉仍舊感覺它如附骨之疽一樣,黏在自己的身上,潛移默化的吞噬走自己的青春活力。

只有當他奮力騎行,當風吹過他耳邊之時,如此的衰老感才會暫時被他甩在車后。

自此,每次雙休日的時候,他都會沿着鐵路騎行。

隨着身體狀態越來越好,他越騎越遠。

某天興緻突起,他竟然忘了預留回家的時間,一直騎到天黑。

劉秉騎到了鐵路的終點,不,那地方不足以被稱為終點,它只是將鐵路分割成了兩段。

那是一條陰暗的隧道。

時至冬日,百草凋零。

劉秉沿着光禿禿的鐵軌,一直望向那陰沉的隧道。

冬日寒風吹過,隧道中傳出低沉的風吟,彷彿沉睡的巨獸在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劉秉感到恐懼,但心中又升騰起難忍的好奇。這使他躍躍欲試,想進入這隧道中。

猶豫許久,剛要出發,突然有一道燈光打在他身上。

劉秉一手遮眼,望向燈光的方向。

「幹嘛的!」

燈光射來之處傳來一個老人憤怒的吼聲。

「啊?」

「啊什麼啊!我問你幹嘛的!」

「騎行散心。」

老人將燈光照向地面,一面走向劉秉一邊嚴厲斥責道,

「你哪裏的!這條隧道不許進人你不知道嗎!」

劉秉被老人疾風驟雨一般的質問嚇到,膽怯回答說,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兩人交談幾句,老人意識到劉秉確實不知道這隧道的歷史,便稍稍消火。等他又得??劉秉的家距離這裏很遠,便招呼劉秉去他的家中湊合住上一晚。

「不用了大爺,太麻煩您了!我去找個旅館就可以了。」

「這是郊區,最近的旅館你得騎兩三個小時才能到。」

「不會打擾到您的家人嗎?」

「我光棍一個,爹媽死幾十年了,你想打擾也沒人給你打擾。」

聽了老人如此的話語,劉秉便也不再推辭。

跟着老人走了三兩分鐘,最終到了一間小屋。

這小屋孤零零的立在儘是枯草敗葉的原野中,寒風吹過,劉秉恍惚間竟覺得它打了一個哆嗦。

屋內結構很是簡單,因為總共只有兩個隔間。

打開門就是擺放着床的卧室,另一側則是廚房。

老人讓劉秉住在卧室的床上,自己則打開一張摺疊床,放在了廚房裏。

「大爺,讓我睡摺疊床吧!」

「不用!你睡裏屋!」

老人的話語中滿透著威嚴,劉秉一時間竟無法鼓起勇氣拒絕,便乖乖的回到了裏屋。

屋外除了蕭瑟的風聲之外別無它響,老人在廚房裏也靜悄悄的。、

劉秉一則不想打破這靜寂,二則生怕發出動靜吵到老人,便沒有拿出手機打發時間,決定早早睡覺。

可是熬夜已成習慣,劉秉在床上默默躺了許久,始終沒有醞釀出睡意。

他合衣起床,探身望向廚房,只見老人被月光籠罩着,坐在摺疊床上靜悄悄的抽煙。

似乎是感受到了劉秉的目光,老人默默轉頭,看到同樣處在清冷月光下的劉秉,

「怎麼了?睡不着。」

老人的語氣不再如先前那般嚴厲又充滿威嚴,彷彿被月色沖淡了戾氣。

「嗯。」

「抽煙嗎?」

「我不會。」

兩人在月光下對視着沉默許久,劉秉問道,

「那條隧道,為什麼不讓進?」

老人口中的煙頭隨着劉秉的問話猛然發亮,又漸漸恢復暗沉。

他緩緩吐出煙霧,回答道,

「那要從很久以前講起。」

三卧軌

那要從很久以前講起。

那會兒這條鐵路才剛通車不久,我也才二十五歲。

我並非這裏土生土長的居民,而是被分配到這裏的鐵路管理員。

我的主要職責是沿着這條鐵路四處巡視,以防有東西落到鐵軌上,影響火車的行駛;還要負責驅趕在鐵軌旁玩耍的小孩兒,放羊的居民。

尤其是那條隧道,嚴禁人員進入。

這工作很是輕鬆,因為村民們對疾馳的火車心懷敬畏,很少會靠近它。至於那陰暗潮濕的隧道,更是沒有人會進入。

但我二十七歲那年,火車在隧道撞死了一個人。這件事是我畢生的陰影,也將那隧道變成了一個殺人的詛咒。

那天艷陽高照,百草豐茂,暖風和煦,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諧愜意。

我像往常一樣沿着鐵軌巡查,而鐵軌也向往常一樣並無異常。

但當我打着手電筒,貼著隧道壁進入隧道后,我竟然在鐵軌上看到一個突然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聳起。

這聳起橫在鐵道上,像一塊斷木,又像是一頭疲憊沉睡的黑色老牛。

我急忙靠近,想要把那物體移開。

可等我走到眼前,我才看清那並非木頭或牲畜,而是一個靜靜躺在鐵軌上的人。

他感覺到我的到來,睜開眼看向我,平靜的說,

「你好!」

「你,你在這躺着幹什麼?」

「我在等火車經過。」

「啊?火車經過你不就死了嗎?快起來!」

「是的。」他笑着說,「我正是為了尋死才躺在這裏。」

「別開玩笑了!快起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來尋死的!」

「活着不好嗎?為什麼要死呢?你起來,你先起來,咱們聊幾句。」

「我躺在這裏也可以跟你聊。」

「你想想你的父母!他們要是知道你死了會有多傷心啊!」

「可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太痛苦了,我沒有心思管他們是否傷心。」

如此勸了許久,他卻始終油鹽不進,我估摸着火車時刻就要駛來,便拉着他的腿,試圖將他拖離鐵軌。

他可換躺為趴,緊緊抱着鐵軌。

他是個很瘦弱的人,我以為將他拽下來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可他抓的實在是太緊了。

直到火車駛來,直到火車將他輾過,直到血液迸濺了我一身,我也沒能將他拖下來。

這只是個開始,自他死後,每個月都會有人到那隧道中卧軌自殺。

偶爾我會遇到他們,但大多數當我進入隧道之時,看到的都是已然被輾得粉碎,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屍骨。

即便是我遇到的那幾個,我也沒能將他們救下。

他們一心求死,我無可奈何。

村裏人說隧道中有邪祟,引誘人前往那裏自殺,便請了道士在隧道中作法,驅妖除魔。

可死亡並沒有因此減少,甚至越來越多。

在和其中一個死者的交談中,我得知了他自殺的緣由,而這緣由似乎也可以作為其餘人自殺的理由。

「火車滾滾駛來,我不知道應該以何種的方式面對,只好躺在鐵軌上,任由它輾過。」

我想了許久,漸漸理解了這話的含義。

而在四十歲那年,我隱隱感到自己也置身於這話中。

火車沖我駛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

我摸黑走進隧道,靜靜躺在鐵軌上,等待火車和死亡一同降臨。

可最終什麼都沒有發生,這條鐵軌在我卧軌的那天宣告停運,我戲劇的撿回了一條命。

那之後,我勸慰自己,讓自己相信所謂隧道中有邪祟的說法,以此又苟活了三十幾年。

你問我為什麼不讓你進入隧道,原因很簡單。-

那隧道中有邪祟,當你進入其中,你的一條命就丟了半條,此後只能半死不活、渾渾噩噩的活在這世界上。

四摸黑

聽了老人的故事之後,劉秉久久難以入睡。

那條隧道距離他現在身處的地方有着將近三分鐘的腳程,可劉秉卻覺得自己就躺在它裏面。

在自己身下的,不是老人讓給他的床,而是冰涼的鐵軌。

許久之後,劉秉終於無法忍耐,他再次合衣起身。

老人已然入睡,他輕輕推開屋門,沿原路返回隧道。

夜色濃郁,北風蕭瑟,月光透過霧霾的遮掩,灑下昏沉的光芒。

劉秉像盲人行走在盲道上一樣,用腳感受着鐵軌,一步步摸索進隧道內,直到眼前沒有一絲光芒。

他緩緩躺下,幾次移動,終於找到個舒服的姿勢。

他的脖子和小腿上側都被鐵軌墊著,冰涼的金屬質感觸及他的皮膚,冷得他汗毛直豎。

他嗅到塵埃,還嗅到鮮血一般的生鏽金屬氣息。

幾十年前,當那些自殺者,當那位老人躺在此處的時候,這條鐵軌應該沒有生鏽。它也應該不至於如此的冰冷,一趟趟經過的火車,一定會使它甚為溫暖。

他和多年之前的自殺者躺在相同又不同的鐵軌上,正如他們生活在相同又不同的土地上。

火車滾滾駛來,我不知道應該以何種的方式面對,只好躺在鐵軌上,任由它輾過。

火車滾滾駛去,我不知道應該以何種的方式面對,只好躺在鐵軌上,感受它遺留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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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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