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做不到
江河沉默著,想要說些什麼,聲音卻幾近顫抖。
他根本沒辦法說出哪怕一個字。
說出的任何一個音節,都彷彿撕扯著他僅剩的道德感。
他的眼前擺著一個對任何人而言都堪稱天大的誘惑,代價卻僅僅是犧牲一個他甚至不算了解的女人——
他真的不夠了解她。
她說他曾救過她,但對如今的江河而言,那根本是一段子虛烏有的記憶。
不論她對自己是何心意,都不可能與切實相處過的顧青山比擬,這是不爭的事實。
換言之,她對自己並沒有那麼重要。
沒有那麼重要,便可以任她犧牲。
以此來換取一份莫大的饋贈……
「賬不是這麼算的。」
江河喃喃道。
似乎是後知後覺,他發現自己決定起來,並不如想象中的猶豫:
「這代價,我付不起。」
「什麼?」孟羌娥懵懂地抬起頭來,便發現心上人也在瞧著自己。
她讀不出來那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情緒,有茫然,又苦澀。
「繞了這麼大個圈子,到頭來只是為了讓你犧牲自己,成全我的修為。
我做不到。」
他感覺到孟羌娥那握緊自己手腕的素手更用力了些,只聽她的聲音亦顯顫抖,隱忍中帶著些許啜泣。
那啜泣亦是複雜。
她承認她是喜悅的。
可望著金鐘上已被沖裂的紋路,那發覺被欺騙千年而顯得癲狂的污濁,她不得不道:
「你必須這麼做。不然,你出不去的……」
江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像是吐息著心頭的鬱悶:
「再試試。」
「為什麼……這對你來說,不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么。你不愛我……」
江河沉默著點頭。
她說的是實話。
他對眼前的女子,從來沒有過一分愛意。
哪怕在她自願犧牲的現在也是。
「我不愛你,卻我不希望你為我而死。」
他道,
「我這個人自私的很,哪怕你們所有人為我一步步設下棋局,為了今日這一刻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我也仍然不想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我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都只想活著,對生活本身並沒有更多的要求。
無非是活著、好好的活著……
可偏偏賣友求榮這種事情,滿足不了這個條件。
讓你為了這種理由就為我而死,只會讓我一輩子都寢食難安。
我不想在往後的人生中,時刻都回憶起一個因我而受盡折磨的女孩。不想讓我未來所擁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她身死道消的基礎之上。
我不願意,更捨不得。」
「舍、捨不得?」孟羌娥怔怔地瞧著江河,這卻是個讓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回答。
「我的確不愛你,但卻不代表我不珍視你。」
江河道,
「哪怕直至今日,我仍然對你的愛感到困惑,仍然認為我並不值得你為我這麼付出,可你所做的樁樁件件,卻又讓我很難忽視這一切。
我不知你的愛從何而來,許是在過去或未來的某一刻,但你伴我百年,屢次救我,我卻真真正正把你看作我的朋友。」
「朋友……」
江河喃喃著,既是在說服對方,也是在說服自己:
「如有必要,我或許真的會手刃一個於我無關痛癢的人,無論他的生平、好惡。
可我沒辦法對我所珍視的人下手。
唯有這一點,我做不到。」
遙想初臨生靈洲之時,江河也曾設計害顧青山深入險地,若非她機敏過人,或也遭了他的暗算。
可當他們真正產生羈絆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會動那般相似的念頭。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聖人。
只覺得自己歷來平凡,是一個普通人。
他也殺過人,也有為人詬病的雙重標準,也分親疏遠近,做不到面面俱到,更談不上什麼公平——
他真的只是一個複雜的普通人。
卻也因為他的普通,讓他無法做出所有人期望的選擇。
他忽然打量起四周,又看向自己來時的方向——
他知道,那促成這千年局面的人皇仍在看著他,看他在自己的掌控下走著如他所期望的步子。
但這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我不知你們到底花了多久的歲月,促成今日的棋局,只為了讓我毫無瓶頸地踏上靈境。
也不知你們為何一定要選擇我。
但很抱歉,我做不了違背本心的事情。
哪怕死,我也想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的死去。
如果一定要我落下殺人取靈的棋子,才能解開這所謂的棋局……
那這棋,我不下了。」
江河道,手中魚腸微顫,盪出龍吟陣陣,好似在長久的壓抑中卸下了擔子,長吐一口快意地龍息。
那劍氣四掃,寒芒垂落,斬上了孟羌娥皓腕的泥漿。
他力道控制的恰好,污濁本就脆弱,他不信切不斷兩者間的聯繫。
於是他不假思索地牽起孟羌娥的手,拉著她從如金蓮綻開似的龍爪上站起身來,只打算撤掉護身的金鐘,帶她逃離這是非之地——
哪怕將要面對的,或許是那靈境人皇的怒火。
但他心意已決。
正這麼想著,卻聽耳邊宛如咆哮似的心聲,徹底震顫了他的心神。
青玄子那沙啞卻中氣的吼聲,像是扎在了他的耳膜里:
「孽障!你怎能如此痛下殺手!?」
「你在說什麼——」
江河只覺這青玄子是瘋魔了不成,他斬的明明是污……
他下意識半轉過身,才發現那柄古樸的長劍,已洞穿了女子的胸膛。
烏黑的血液從那縫隙間淌到劍上,沒有再向江河身前攀附的跡象。
可這一劍,卻貨真價實。
「不可能!」
他不敢抽劍,唯恐釀出更嚴重的傷勢,
「我明明是斬地污濁,為何會——」
「不要自責。」
孟羌娥半跪在他的身前,握緊了他的手,就像是要更多的感受他的溫度,
「是我。」
她眸間的幽紫漸漸褪去,卻仍然留有一抹靈機。
那是她慣用的伎倆。
也是她絕不會對江河使用的伎倆。
她不希望用這種手段去取得江河的愛意,哪怕他註定不會愛上自己。
又不得不用這種手段去操縱江河殺了自己。
因為她深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