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165章
夜裏,原囿安細細地說了有關白沅芷的一切,霍玉玉睜着眼看了帳頂很久。
白沅芷報什麼恩呢?她在冬青樂坊時,確實從一條惡狗的嘴下救過白沅芷一次,可那之後兩人交好,白沅芷亦幫了她無數次,早就抵消了。
唯一讓她覺得難過的,就是她到死了才知道沈含彥愛的人是白沅芷,白沅芷那樣聰明,應該知道,只是不知為何從未與她提起過。如果是因為這個,應該叫贖罪吧,雖然也算不上什麼罪。
霍玉玉閉上眼,腦海中不斷湧現出曾經兩人相處的點滴。
白沅芷似乎總是遊離著,對當下的一切都不在乎,兩人雖是朋友,關係並沒有其他姐妹那樣親密,但總是不遺餘力地為她提供庇護。
思緒拉拉扯扯,順着記憶的漩渦卷了進去。
她夢到一件很久遠的、屬於上一世的往事。
那是個春和日麗的日子,白沅芷咯血了,自打冬日前宮宴之後,白沅芷的病就一直沒有好起來。她想起自己的阿娘也是生了病一直不好,生生被耗死,心頭酸酸的,便跟小姐妹阿雪一起去替白沅芷拜佛。
到處都嫩生生的,春日乾淨溫柔得像個永遠年輕的姑娘,但她們這些有血有肉的姑娘,卻在日復一日的蹉跎中老去。
那一日,她第一次見到道士,在靈隱寺所在的山腳下。
確切地說,她是先聽到的鼾聲。
正值春闈前後,上山的路上有不少求福的姑娘婦人,行人環佩玎璫,談話聲切切嘈嘈,加上春花吐艷山蜂嗡鳴,鳥雀在枝頭啁啾。
那微弱得近似呻吟的鼾聲,被她聽見了。
她茫然地與阿雪對視一眼,又看了眼行人,覺得古怪,步子邁得更快。但那聲音反而越來越清晰,也有行人聽見了,停下步子交談,或是循着聲朝山路旁的密林看去。
「呀!」有個膽大的小丫鬟刨開灌木叢去看,驚呼一聲跌了出來,臉色發白地說,「有隻大野狗,像是要死了!」
「快走快走,晦氣!」前頭的人拿帕子捂著嘴,像是聽見死字就聞見了腐臭似的。
她也忙不迭快步離開。
但拜完佛回來時,倒是真遇上了野狗,一群女眷嚇得吱哇亂叫,忙不迭繞着跑了。
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隻毛色棕黃的野狗,正在啃着什麼費力地往外扯。她仔細一瞧,發現那竟然是一隻腳掌,那鼾聲還在灌木叢里,顯然不是一隻狗。
她駭了一大跳,安撫著尖叫一聲就掛自己身上的阿雪,「那人好像還沒死。」
她讓阿雪去靈隱寺叫沙彌,自己拾了根小腿粗的枯木將野狗給打跑了。等阿雪帶着沙彌來時,她已經把那道士給叫醒了。
道士坐起來,包子頭歪歪斜斜,道袍襤褸,瘦骨嶙峋,渾身臟污,像逃荒的流民似的。
他看着她,張大嘴打了個哈欠,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樣。
她看着他血肉淋漓的小腿,前所未有地震驚:「你剛才在被野狗啃食,不疼嗎?」
道士撓著胸口,這才低頭一瞧,「嗷」地一聲就叫了出來,山林中藏鳥盡飛。
後來帶他去靈隱寺,沙彌替他處理傷口,他抓緊時間飽餐了一頓素齋,打個飽嗝,搓著身上的泥對她道:「多謝善人搭救。」
見他沒事,她也起了身,「沒事沒事,你沒事我們就走了。」
她剛起身,道士出聲留住了她:「善人請留步。」
難道是要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她趕緊擺擺手,「舉手之勞,不用謝。」
「貧道看善人面慈心善,體恤頗豐,不如再行行好,貧道已經許久不曾喝酒,懷念至極。」
她也無語至極。
不過她還是把身上的銀錢給了他,反正這也是今天的香油錢剩下的,她也從不缺錢。
那道士美滋滋收了錢,把裏面的銅板都倒進了自己的包里,又把荷包還給她,齜著一口黃牙樂道:「善人好啊,大劫方重生,必有好造化。」
她也不嫌棄,從他髒兮兮的手裏接過荷包,覺得這道士有趣,也樂道:「你這道士准嗎?我可是都把好話當真哦。」
道士聞言哈哈大笑,彷彿帶領道家攻佔了佛寺一樣得意。
等霍玉玉回去,準備把那荷包洗一洗,卻摸到了一個硬物,掏出來一看,竟是一個折成三角的黃符。
後來,看白沅芷已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她不知該如何留住自己的好友,便把這符掛在了白沅芷身上,與她從靈隱寺求得的福囊一起,希望自己的好運能分給白沅芷一些。
她打小就身體好,少生病,比一般的姑娘都健康,就算是挨打的傷,似乎也比別人恢復得快一些。
當然,白沅芷後來是被湯藥吊了回來。
白沅芷對她說,「看你哭得那麼難過,我就捨不得死了呢。」
可大夫卻說,是白沅芷自己有了強烈的求生意志,才會轉危為安。她對此深信不疑。
霍玉玉昏昏地醒來,天光已然大亮。
原囿安應卯去了,身側的被褥早已冰冷。窗戶開着,炭盆中添了新炭,應該是他的吩咐。
吃過早飯,她留了信,帶着小雲和阿竹,驅馬車往五台山而去。
她想見見上一世的白沅芷。也沒有非問不可的事情,只是想見一見。
但三人好不容易找到道觀,卻什麼人都沒看見,只三清尊像後面,聚著一堆尚未褪色的黃葉,像一個虛虛小小的墳冢。
那個謎一樣的女子,忽然出現在道觀,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一個離奇的夢境,什麼都沒留下。
霍玉玉一無所獲,在裏面站了一刻鐘左右才轉身離開。
天空是浸了水的灰白色,低低地壓在枯枝上,風貼著山脈刮來,宛若山音般難以分辨。.c
她站在道觀前那塊灰綠色的空地上,從兩山相夾處朝遠處看去,遠處白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或許是天吧。
「看起來要落雪了。」
她輕輕說了一句。
一陣風迎面而來,吹散她鬢邊的絨絨碎發,像是肯定她的話似的。
她朝身後空洞的門看去,什麼都沒看見。
但心口一緊,鼻腔一酸,一顆眼淚驀地滑落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