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菲洛米娜安靜的窩在自己的書房之中，倒扣在輪椅上頭的手腕在陰影之下隱隱約約的能顯現出一些詭異的輪廓，卻看不分明。

細密的鍵盤敲擊聲在她手下響起，隨着幾秒的停頓之後，聲音又繼續流暢的延續下去，然而敲擊的卻全是刪除鍵。

只不過那惱人的聲音卻一刻也不曾從菲洛米娜的腦海中消失，或者說，就算那個聲音不言不語，單單隻是知道它的存在，她也依舊覺得厭煩。

煩躁的時候根本寫不出任何東西，就算菲洛米娜是個新銳暢銷作家，以極其鋒利又絕望的文筆寫出了《安娜》這部小說，被譽為難能一見的曠世奇才也一樣。

倒不如說，因為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身上的這個東西，她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好好寫過一個字了。

菲洛米娜盯着眼前空無一物的文檔，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倔強的將被自己刪得一乾二淨的文檔給存了起來，然後才關掉面前的電腦，坐在輪椅上用力的伸了伸懶腰。

已經被挪到一旁的舒適辦公椅上頭堆著亂七八糟的雜物，看上去已經空置了很長一段時間，菲洛米娜隨意的掃了那個方向一眼，然後就控制着自己身下的輪椅朝着書房的大門而去，準備去廚房找點吃的。

為了方便菲洛米娜的輪椅行動，她家裏的傢具都是能省則省，房間的門或是行動空間也比買下這棟獨棟房屋的時候要大上許多，都是菲洛米娜讓人改造過的。

在這裏已經住了三年多的菲洛米娜對這個地方已經熟悉到可以閉着眼睛就毫無阻礙的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因此在前往廚房的時候沒有遇上任何阻礙。

空蕩蕩的廚房內部看上去沒有一點生活的氣息，由於身體的限制，菲洛米娜即便有幫助站立、行走的工具，依然不喜歡從自己的輪椅上站起來，同樣也很討厭出門，日常三餐幾乎都是喊外送解決的。

至於營不營養、健不健康這種事情對她來說倒是不怎麼重要。

「嘀嘀。」手機訊息響起的聲音傳進菲洛米娜的耳中，她從雜亂的思緒之中回過神，她伸手在輪椅上摸索了下，成功找到了手機，由於腿腳不便的關係，菲洛米娜坐在輪椅上的時候都會將自己的手機用一根細細的繩子扣住，以防手機因為意外甩飛出去的時候她撿不到。

雖然有着昂貴的高科技外骨骼，但菲洛米娜卻很少使用，像是默認了自己遲早會在這架輪椅上腐朽生瘡一樣。

是編輯發來的消息，委婉的詢問著菲洛米娜前些日子提到的、正在構思的新書是不是已經有了簡短的大綱以及初稿。

菲洛米娜在手機上噠噠噠的快速敲擊著，回復了編輯過後，便將手機放下，落在腿上的手機帶着輕微的重量，壓迫着菲洛米娜的大.腿神經，這是她喜歡的方式，一次次的提醒著自己她仍舊活着這件事。

她閉上眼睛看見漫天的粉塵與爆炸，睜開眼睛又看見醫院的白牆與洗不清的血色。

從恍惚之中回過神，菲洛米娜控制着輪椅去到了櫥櫃邊上，為了方便菲洛米娜使用，家裏的柜子都是低矮類型的，就算是坐在輪椅上她也可以輕易的拿到手。

她從櫥櫃中翻出了兩包薯片，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從百忙之中擠出時間來看她的時候總會順帶帶上的，雖然菲洛米娜也不知道那傢伙明明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怎麼還有忙不完的工作，明明就是個小小攝影師而已。

當然，對方去當攝影師這件事情，菲洛米娜也不怎麼理解就是了。

薯片保存良好又沒有開封過，打開之後每一片都脆脆的，帶着調味粉強烈又霸道的香氣，她一邊塞了兩片到自己口中，一邊又從一旁的冰箱裏拎出一瓶咖啡，然後控制着輪椅朝着客廳而去。

菲洛米娜家的客廳與廚房在一個空間，中間由餐桌所區隔開來，她注意到桌上花瓶里的永生花看上去依舊跟買來的那會沒有什麼區別，一旁放着的擺件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看樣子是時候找人來清掃一下家裏了。

她一邊控制着輪椅移到客廳，一邊在剛剛拿到手的手機上漫不經心的查看着今天的新聞。

紐約這邊的新聞總是大同小異的，除非出現什麼外星人襲擊地球、超級反派砸爛監獄越獄、超級英雄又說了什麼爭議性的話語之類的，否則天天就是批判一下超級英雄，然後在翻舊賬細數超英的過錯。

沒錯，菲洛米娜說的就是天天罵蜘蛛俠的號角日報。

跟號角日報相比起來，大都會的星球日報對待超人的方式就理智很多，既不會一昧的推崇超人的行為，也不會一昧的反對超人的存在。

當然了，菲洛米娜對於超級英雄這個群體並沒有任何一點正面的觀感，對於這些新聞也不過是看看就過了，她繼續向下滑動着觸屏手機，終於在其中看見了自己感興趣的新聞。

「還在英國？」她一邊嘀咕著，一邊仔細的將整篇新聞看過之後，才又不慌不忙的將自己的背靠回了輪椅上頭。

當菲洛米娜努力讓自己不要去在意腦海中那個聲音的時候，時間總是過的特別的快，等她再次從手機之中抬起頭，天色已經逐漸黑了下來，外頭夕陽西下，橘色的陽光照映在街景之上，通過窗戶望去一派的祥和。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聲尖利又刺耳的短促尖叫聲從窗外傳來，聽上去距離菲洛米娜所在的位置十分遙遠，如果不是她從小聽力就很好的關係，可能根本就注意不到。

菲洛米娜的神色暗了下來，額側抽抽的疼著，短促的尖叫聲過後就再也沒聽見什麼其他的聲音，但菲洛米娜可不會覺得那是什麼看了恐怖片被驚嚇到的叫聲。

在美國，不少住宅都有幾十甚至上百年的歷史，菲洛米娜所住的這棟房子雖然沒有那麼古老，但也不是新建的，由於她本身性格孤癖，與附近的鄰居基本從沒見過面，除了住在隔壁棟的安德森太太。

那是一個十分熱情的女士，在菲洛米娜搬進這棟房子之後就帶着自己烤的司康以及香蕉瑪芬來拜訪，雖然在看見菲洛米娜獨居又身患殘疾的時候有掩飾不住的驚訝，但卻並不像是其他人一樣面帶同情的對待自己。

但越開朗熱情的人，就越可能隱藏着不為人知的傷疤。

菲洛米娜是在住進了這棟房子之後一個月，才發現這件事情的。

隔壁的安德森先生平日裏在其他鄰居的眼中或許是個溫和的商場精英，卻偶爾在醉酒之後回家，會不由分說的毆打安德森太太。

菲洛米娜的手指微微的停頓了下，點開來的報警電話遲遲沒有撥出去，最後，她放下了手機，安靜的摩挲了下輪椅的控制鈕。

她拯救不了任何人，十六年前就是如此。

【但你本可以。】就在這時，一道菲洛米娜一點都不想聽見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少女控制着輪椅搖桿的手猛地頓了一下，泛白的指尖昭顯着她的心情遠沒有面無表情的臉那樣平靜。

「我說過了，滾出去。」她低低的說道，看上去像是咬緊了牙關忍住不發脾氣一樣，「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空氣在這一瞬間再次安靜了下來，菲洛米娜腦海中的聲音像是不曾存在一樣，如果不是她因為幼年的遭遇，向來有定期就診心理醫生的習慣，菲洛米娜可能都要以為自己生病了。

但無論是左手腕處那被長袖遮蓋住的傷疤，還是傷疤上頭小小的、像是紋身一般的詭異標誌，都在昭示著菲洛米娜並沒有出現幻覺。

【非常抱歉，守望先鋒系統一經綁定即無法解除。】溫柔的女性聲音並沒有從菲洛米娜的腦海中消失，菲洛米娜下意識的將自己的目光朝着被柔軟的毛毯蓋住的雙腳望去，什麼都看不見，所有的一切都被菲洛米娜蓋在了那條毛毯的下面，就好像只要看不見，她曾經遭受的一切就不算存在。

但同樣沒有人比菲洛米娜更清楚，她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就在天鵝絨的毯子下頭，被幾乎垂墜到輪椅踏墊的毯子所遮蓋住的陰影之中，少女的雙.腿從小腿處被截斷，連接着截肢位置的地方裝着昂貴的...不，或者說，根本沒有在市面上看見過的高科技外骨骼，別說正常行走了，可能要進行普通的運動都沒有問題。

但她還是陰暗的窩在家裏，守着這看上去跟蝙蝠巢穴一樣的地方，活的悲慘又難堪。

【恕我冒昧，您為何不接受系統的提議？擬態成守望先鋒幹員的樣子，可以幫助您重獲新生。】

這已經是這個月以來，這個自稱為守望先鋒系統人工智能的雅典娜嘗試說服菲洛米娜的第三十八次了。

這一次，菲洛米娜停頓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冷，明明是盛夏時分，屋內空調也早就習慣性的調整到菲洛米娜最喜歡的二十五攝氏度，但她卻覺得從身體的內部猛的寒冷了起來。

確切的說，是從跟高科技外骨骼連接在一起的斷肢處，細密又令人靈魂生疼的痛苦啃噬著菲洛米娜，一波又一波的寒意竄上她的脊背。

「你找錯了人，我不會幫助人。」最後，她這麼說道，「我不需要。」

「你想拯救世界或是毀滅世界，想要救人或是殺人──通通與我毫無關係。」

菲洛米娜一直以來都知道，她只有自己。

從五歲那年被獨自遺棄在孤兒院中，沒有跟着院長他們一起逃離成為戰區的孤兒院時，又或者時間可以拉得更早，早到──菲洛米娜被自己的親人遺棄在走私船上的時候。

自己的生活就如同一灘死水，菲洛米娜沒有改變，也沒有任何想要改變的念頭。

世界上的人是好是壞，是正義還是邪惡，於她毫無干係。

【守望先鋒系統並不強制要求您行俠仗義，如何使用全權由您決定。】

「......」

菲洛米娜沒有再說話，將自稱為雅典娜的人工智能放在了一邊，任由她第三十八次的說服失敗。

拯救世界是個笑話，超級英雄是個天大的笑話，曾經抬頭仰望天空、寄希望於英雄從天而降的菲洛米娜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世界對待人類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出生之後父母疼愛、錦衣玉食，有的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的人身體健康四肢發達，也有的人──宛若被踩入地里的垃圾，得不到世界哪怕一點的仁慈或憐憫。

菲洛米娜不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慘的人，也不覺得慘這種事情有任何比較的必要。

沒有剜去的爛肉在傷口生了膿瘡，然後被細密的包裹在的虛假的皮囊之中。

她正在死去。

不去拯救人類，卻使用這樣一份從天而降、砸在自己頭上的餡餅，菲洛米娜做不到。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就在暗中都標好了價格──而菲洛米娜，從小就是聖誕老人名單上永遠的壞孩子。

永遠也得不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