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合理

這不合理

世人都說神仙好。

……騰雲駕霧、移山倒海,長生不老。

但是成仙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棠抬頭望向漆黑無月的夜空。

風拂過他披散的長發,捲起衣角,又帶起了腳邊的一片枯葉,飄飄蕩蕩地落向遠處深不見底的懸崖山谷。

這是一處絕壁,山石嶙峋,寸草不生。

在根本沒有路可攀登的山崖之上,負手而立的人影隱然有一股超脫塵世的氣度。

這裏顯然是個眺望整片山林的好地方,一隻斑斕猛虎從後方的山石躍上懸崖,橙黃色的獸眸在瞥見某個人類時猛然收縮,弓起的背部肌肉也隨之塌陷。

它夾住尾巴,無聲地後退。

岳棠側過頭。

圓月恰好推開了厚重的烏雲,從縫隙里灑下一道銀色光輝。

月光照亮了岳棠身上的玄青衣袍,還有清俊的輪廓,如遠山煙霞勾畫的眉眼。

猛虎身上的毛髮乍然豎起,右後足的爪墊一滑,碎石滾落髮出聲響。

意識到行蹤徹底暴露的老虎掉頭就跑。

——來時有多霸氣,溜得就有多狼狽。

老虎一口氣跑出了三里地,那速度真的是猶如狂風卷過山林,腥風煞氣嚇得沿途野獸蜷縮著瑟瑟發抖。

「呼、呼。」

老虎停下來喘氣。

「跑什麼?」

一個讓老虎毛骨悚然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語調溫和,不徐不疾。

效果卻是立竿見影,體格龐大的猛虎一個打滾,背靠老樹根部,張開大嘴低低咆哮,爪子放在身前做警戒狀。

「不是想要修鍊成妖嗎?為何見我就躲?」岳棠似笑非笑地看着色厲內荏的斑斕猛虎。

「……」

老虎奮力搖頭。

不想了不想了,它要吃肉,不要修鍊。

如果做妖怪就得辟穀,它寧願老死。

岳棠嘆了口氣,伸手撫摸老虎圓滾滾的腦門,後者渾身僵硬,不敢動一下。

這隻斑斕猛虎已經生出了靈智,如果在別的地方,它會變成當地的一害,通過吞吃樵夫山民與路過的行腳商人的方式,控制這些死者的魂魄做倀鬼。

這是虎類妖獸的天生傳承。

因為岳棠的存在,方圓百里的野獸都沒有敢吃人的,這隻老虎也不例外。

由於被生生斬斷了成為妖獸的天然途徑,初開靈智的猛虎本能地想要修鍊,卻找不到任何關竅,它根本不知道是自己沒吃過人的緣故,也想不到這點,只能胡亂折騰,最後乾脆尾隨偷窺起了岳棠。

岳棠不是普通人,這一點根本不用開靈智,只要稍微有腦子的野獸都能看出來。

那些試圖襲擊岳棠的野獸,通常會被一陣風吹得東倒西歪,又或者以為撲襲成功,張嘴一咬才發現自己抱着的是一塊石頭,牙差點崩掉了。

岳棠的外表從來沒有變過,無論什麼季節都只穿一件單薄的衣袍,不管峭壁陡崖還是泥沼山溪都能如履平地。

他曾經踩着細軟的樹梢賞月觀雪,也曾立於山巔靜看雲舒雲卷。

老虎認為自己可以從岳棠這裏偷學到一點本事。

就像它曾經偷窺隔壁山頭的黑熊怎麼獲得蜂蜜。

但黑熊呆,岳棠又不傻。

鬼鬼祟祟的老虎剛一冒頭,就被抓了。

其實岳棠並不介意教這隻老虎修鍊,總比它去吃人好。

結果幾天教下來,他倒沒怎樣,老虎先跑了。

岳棠聽說過鐵匠鋪的學徒因為太累太苦整天餓肚子所以偷跑逃離的事,萬萬沒想到一隻斑斕猛虎也會連夜翻山越嶺,洇水過河,逃往百里之外的山林。

傳出去像話嗎?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對這隻老虎做了什麼呢!

岳棠低頭看心虛的老虎,決定最後勸一次學。

「你每天除了捕獵就是睡覺,倘若辟穀成功,就可以整日睡覺了。不管是寒冬臘月還是酷暑時節,你都只管躺着休息不用出門,這不好嗎?」

「……」

老虎的腦袋一歪,狀似沉思。

從眼神可以看出,它心動了。

這時路邊的樹叢微微一動,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維持不了長久不動的姿勢,它意識到被老虎發現,猛然躥了出來,亡命飛奔。

老虎下意識地撲過去一個巴掌扇飛了野兔,順勢把兔子叼進嘴。

吧唧吧唧。

吃得很香。

它一邊吃,一邊偷看岳棠。

「也罷,是我們沒有緣分,你走吧。」

岳棠也不強求,無論是野獸還是人都很難對抗天性。

結果他剛說完,就看到面前的斑斕猛虎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犯懶與吃肉不能兼得,現在它什麼都有,想吃肉就能吃到,想犯懶就能躺着,餓一頓也沒事,畢竟它強大、捕獵技巧高超。

可是這樣的生活,它還能過幾年呢?

不能成妖,遲早會老到連兔子都追不上,只能撿點腐肉果腹,被飢餓與病痛折磨,然後慢慢死去。

如果不是岳棠的提醒,它恐怕直到老了才會明悟,才會發現如果選擇保持現狀,看似什麼都沒失去,實際上卻丟掉了一切。

——命沒了,還談什麼犯懶與吃肉的選擇?

想到這裏,老虎流淚流得更凶了,即使這樣還是沒有鬆開嘴邊的肉。

「嗚嗚。」

這就是它的最後一頓美餐。

從此這個滋味,只能在夢裏出現了。

老虎的決心一定,周身氣息立刻出現了變化。

岳棠:「……」

即使求道修行多年,岳棠還是沒能徹底參悟這天地之理。

比如眼前這隻老虎,究竟是怎麼能一邊吃肉一邊頓悟的?

這就很費解!

***

岳棠,夏州人士。

修道一百二十年,略有小成。

隱居在東明府西南十萬群山之間的一座溶洞裏。

十萬群山橫跨半個夏州,延綿數萬里,其中一些人跡罕至之地連名字都沒有,特別是那些連成一片的小山頭。

岳棠所住的這座山就沒有名字,他也沒有想一個名字的打算。

他很享受這種無名山中無名洞,無名洞裏無名客的修道生涯。

岳棠是一個沒有師門,沒有同修的散修。

世間是存在修仙門派的,岳棠遠遠見過這些宗門弟子乘風御劍的身影,不過作為逍遙自在(窮得連法寶武器都沒有一件)的散修,岳棠沒有跟這些人結識的途徑與關係,而且他嫌麻煩。

求仙問道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逍遙世間,無拘無束嗎?

有傳承的修仙宗門……用腳指頭想想就知道有無數規矩要遵守。

一入門就會多出十來個長輩,這些所謂的長輩是一心求道的還好,如果已經耗盡天賦,放棄修鍊之心,八成會沉迷爭權奪勢。

對內有掌門繼承之爭,對外有道統之爭,哪有安寧日子?

即使不加入這些宗門,只是跟這些門派保持良好的關係,一樣很麻煩。

要小心奉承著這些天之驕子,不能說錯一句話,也不敢得罪他們;實力高的散修與他們虛與委蛇,無非是圖這些宗門傳承完整,想要借閱典籍或者得到丹藥、法寶之類的好處。

有求於人,就得受制於人。

這世上不存在無緣無故的好處,只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是山花冬雪不好看,還是沐月浴風的生活不逍遙?為什麼要把辛苦修鍊增加的壽命全部浪費在這些麻煩事上?

岳棠選擇做默默無聞的散修,與世隔絕。

不管是上古藏寶還是秘境試煉,他都不知道,聽見了也當做耳旁風。

反正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這片山林很普通,沒有天材地寶,不是洞天福地,連妖怪都沒有。

住得最近的妖怪在三百裏外的山頭上。

是一窩狐狸,外加一窩黃鼠狼,兩家世仇,經常打架。

除了族長其它族人都不會化形,打架就是族長一聲令下,兩撥小動物撲上去互咬互撓,吱吱尖叫,場面有多激烈呢……揚塵的高度都迷不了岳棠的眼睛。

說是妖怪,其實只是佔了先祖血脈的便宜,悟性天賦基本沒有,也不肯戒口腹之慾,完全比不上逃學的老虎。

那隻逃學的老虎跟着岳棠回去之後,老老實實地修鍊,半個月不到,竟然就隱隱有煉化喉中橫骨的跡象了。

岳棠並不想收徒弟,這隻老虎連記名弟子也不算。

他教完初淺的修鍊法門就把老虎送走,讓它不懂再來,閑着沒事別趴在山洞外面,他不需要老虎守門,更用不着老虎巡山。

不過老虎還是喜歡巡山。

不犯懶睡覺的時候,老虎就會巡視領地,修鍊之後這個範圍進一步擴大,甚至囊括了附近幾座山,直接導致狐狸與黃鼠狼兩家發生衝突的次數都少了。

看到那棕黃的身影,感受到恐怖可怕的氣息,兩家小妖怪直接嚇得麻爪,還怎麼打架?

胡家與黃家差點連夜搬家。

但是想拖家帶口地離開並不容易,十萬大山地形複雜,很多地方暗藏着危險,而且稍微像樣的地方都有主了,都是強大的妖獸,去了那裏不僅受欺壓,可能還有生命危險。

就這樣拖來拖去,兩家妖怪終於發現這隻老虎看着凶,其實不吃血食。

只要不跳到老虎面前找事,它懶得理這群狐狸與黃鼠狼。

兩家妖怪躲在路邊探頭探腦觀察了半年,確定沒有危險,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

只是它們打架的時候,另外派了族人去高處望風。

不管打得多麼激烈,只要聽到「虎大王來了」這句呼喊,立刻默契地一鬨而散,鑽進灌木叢、樹洞、石頭後面觀望。

等老虎走遠了,它們再跳出來繼續滿地翻滾互掐。

「嗤。」

老虎不屑地噴出一股鼻息。

它的體格是普通老虎的三倍大,爪子與利齒閃爍著金屬般的寒光。

它晃晃腦袋,向遠處的溪流走去。

天氣炎熱,它選擇在水裏睡個懶覺。

因為習慣了黃鼠狼與狐狸的偷窺,老虎沒有注意到有幾人在雲端注視自己。

「這座山何時多了一隻虎妖?」

「將軍,需要除掉此妖嗎?」

為首之人沉吟一陣,然後說:「不用,這不是我們的職責。再說這虎妖連化形都不會,不足為患。」

他淡漠地掃視下方山林里的黃鼠狼與狐狸,翻動了一頁手裏的冊子,很不耐煩地說,「方圓五百里都是不成氣候的小妖,無甚可看,去下個地點。」

「將軍,我看那個岳棠根本就不在我們夏州。」

「是啊,將軍。不止夏州,人間九州都沒找到此人蹤跡,也許這個岳棠還未出生?」

「嗯,不無可能,喚各地城隍以及土地小神多加註意。」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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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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