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2）

怎麼能用漂亮不漂亮形容！

他知道同行中有許多人，靈感枯竭之時，會去偏執地尋找繆斯，好像這個世界灰暗一片，只有名為繆斯的那個存在是唯一的彩光。

但勒壹是天生靈感充足的那一類人，他無論看什麼，都會從中獲得創作的衝動。稻田污濁的水流，雨天高樓大廈和柏油路，書中鉛印出錯的文字……他擅長提煉出最鮮明的特點，化為抽象的形狀，在腦中組合成各種奇模怪樣的東西。

如果一定要說繆斯，那一定是這個世界吧，勒壹從來這麼覺得。

直到此刻。

得去求個畫肖像的許可，他大腦空空地想。

最好可以製作這位天使的雕像，身體用什麼材料呢，白玉不夠純粹，石膏差幾分柔軟。

能不能冒昧請求量一下身體的種種數據？雖然他用眼睛也能估算捕捉，但果然還是想要一套精確的……

整個人以彆扭姿勢，卡在駕駛座上的勒壹，幾乎陷入內心癲狂的思緒。

直到紅髮天使移開視線，轉頭向窗外打量，不再和呆愣的他對視車。

不斷升溫的大腦如同給人塞進了冰桶，勒壹可算冷靜下來，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直盯着別人看，才是真正的失禮。

天使先生還因此專門問漂亮不漂亮，提醒他不要繼續看，他全無反應，依然在看。

他被人救下都不道謝，簡直沒家教啊！

天使先生很可能不喜歡被人盯着……太糟糕了，人際交往果然是一門複雜的學問，而他總要惹人生氣后，才能反應過來。

勒壹連忙坐好，目光直視方向盤前方，伸手拉了下漁夫帽半擋住眼睛，低聲說：「抱歉。」

他已經不敢繼續盯着紅髮天使看，雖然腦內還在給雕塑建模，表面上卻看不出什麼端倪，恢復了正常，說：「那個，謝謝你……謝謝您，救了我。」

然後勒壹遲疑了一下，用後視鏡瞥紅髮天使一眼，又向車窗外瞥一眼，果然沒有看到那隻狗，只有一灘水在水泥路上緩緩流動。

「還有，請問，」他下意識將聲音壓得更低，彷彿提到了什麼禁忌的事物，「剛才這條狗和血……是怎麼回事？」

「體內注入鱗卵后被寄生，受蛾母與她子嗣操縱，死而復生的亡靈。」紅髮天使回頭說，他的表情毫無變化，完全看不出勒壹揣測的不喜歡旁人關注。

「亡靈……」皺眉的勒壹注意著別不受控制看天使先生的臉，然後跟着複述。但哪怕親眼所見，也難以想像現實中存在這種東西。

他平安無事地活了二十五年，從沒遇到過類似的怪物。

莫非過去生活的世界，只是虛假的表象嗎？

「地球所在的宇宙，規則穩固，以前並不會發生這種事，」紅髮天使解釋，「一切異變皆是近日起始。」

勒壹想起最近全球出現的各種奇人異事，虛汗沒擦去的臉上，顏色更不好看。

這還不如他過去生活的世界是虛假表象呢！異變最近才開始的話，就表示世界上沒有抵抗剛才那種大狗亡靈的組織，豈不是更加危險？！

不、不過，隨着亡靈出現，獵殺亡靈的天使也跟着出現的話，他這種正常人類，其實不用太擔憂……？

「無需擔憂。」紅髮天使說。

果然不用擔憂對吧？

「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出門採購。」紅髮天使繼續說。

哈啊？

勒壹拐到少年漫畫上的思路，給這句話扯回現實。

而紅髮天使還在說：「後面那輛交通工具一直在按喇叭，你擋住了他的去路。」

……天使先生意外是個常識人呢。

勒壹認識到，恍恍惚惚重新繫上安全帶開車。

出小區后，最近的大超市在兩公里內。

是一個如今常見的大型商場，負一層和一層是雙層超市，再上幾層，包囊金玉珠寶，男女時裝，連鎖餐廳和電影院。

勒壹將車停在負一層的停車場，開車門前打量許久，確定周圍連耗子都沒有，更沒有剛才見過的亡靈，才謹慎下車。

紅髮天使很自然地從另一邊下了車，坐車時彷彿虛影的潔白八翼在他站定后化為實體，飄落的白羽落在地上，很快融化在空氣中，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那盆白玫瑰叫他捧在手中，頂端的花苞已經不見，但紅髮天使領口的花苞還在那裏。

勒壹迅速左顧右盼，害怕如此醒目的天使，會叫周圍人投來目光。

但停車場內寥寥無幾的人似乎都看不到這個自發光體，誰都沒有將視線偏過來。

勒壹：「？」

他茫然地進入超市，紅髮天使不急不慢走在他身後，但依然沒有什麼人注意他們，好像勒壹身後的自發光體是隱形的。

人們歡聲笑語逛著超市，既不知道這裏有一位天使，也不知道這座城市剛出現了一隻會襲擊人的亡靈狗。

如果那樣的亡靈還會出現，他得如何將消息傳出，讓人們提起警惕，又不至於因為傳播謠言被抓呢？

可以直接聯絡官方部門，呃，先讓他做幾天……不行，那幾個小時……也不行，太耽誤事了，又有人被襲擊怎麼辦？

嗚！至少讓他做幾分鐘要和人打交道的心理準備，再去聯絡吧？

勒壹僵著一張臉深思，直奔冰櫃，抓出十幾包速凍食品。

但他一回頭，發現購物車裏已經滿噹噹塞進許多蔬菜水果和肉類。

很少自己下廚的勒壹：「？？」

這些東西哪裏來的？

他抱着速凍食品抬頭，和站在購物車後面的天使先生對視。

天使先生依然沒什麼表情，但兩袋大米悄無聲息出現在購物車底部，將購物車塞得更滿。

他發現勒壹看他，歪了歪頭，抬起手。

一輛空的購物小車，在無人推動的情況下，自己從超市大門的購物車堆放處行駛過來。紅髮天使禮貌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示意勒壹可以將他那堆速凍食品丟進新的購物小車裏。

不，不是。

這些肉菜主糧買回去，誰做呢？

難道天使先生會住在他家？那倒的確不能用速凍食品招待……可家裏突然多一個人，就算是繆斯，也一樣叫人恐慌。

天使先生會出現在這異變之際，一定有自己的使命吧，現在和他一起逛超市很奇怪啊，不需要去獵殺其他亡靈嗎？

勒壹智商沒有問題，看得出天使先生和他種出來的奇怪玫瑰花有什麼關係。

但即便有什麼關係，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不，是救苦救難的天使，為什麼不去救苦救難，要跟着他逛超市？

勒壹心驚膽戰地將速凍食品放好。

自助結賬，付款，依然走在勒壹身後的紅髮天使，抱着盆栽，身邊漂浮兩隻與他形象極違和的鼓囊囊購物袋，和手提兩隻購物袋的勒壹一起，將東西塞進小麵包的後備箱。

如此返回家中，已經快十一點多。

「請進。」勒壹打開門廳的小燈，說。

俊美聖潔的紅髮天使緩步進入門廳，然後停住腳步。

從別墅的門廳可以望見客廳，這座三層小別墅的二層做了挑空設計，於是主人將他最好的作品，用鋼結構懸空掛在一樓二樓之間。

那是，直徑兩米的地球模型。

地球模型外有一道不鏽鋼材質的圓圈，將地球模型圈在內部。圓圈被機關驅使緩慢轉動，上接了一盞暖黃色的小燈，即便勒壹離開家中也沒有關閉。

小燈猶如太陽，照耀地球模型的一面，有着花旗國的那一面，正如現在美洲人民正沐浴著燦爛陽光。

另一面，黑夜中的那一面，本該像現實中勒壹生活的蘇虹市，沉浸在黑暗中，但埋進模型的一顆顆LED燈發出燈光，在模型上標記出一座座城市。

一座座城市，於太陽照耀不到的地球背面黑暗中點亮燈光。太空站中的宇航員們注目這些連成線，連成網的燈光，猶如注目星海。

「它的名字就叫《星海》，」勒壹說，「如果一定要來客人，我會希望他們晚上來拜訪，這樣就能欣賞《星海》最好的一面。」

紅髮天使看向勒壹。

已經摘下帽子和口罩的捲髮青年，察覺他的目光，靦腆一笑。

笑起來才能看到，他右邊有個酒窩，淺淺浮現，然後隨主人抿唇羞澀褪去。

「……這些燈光，沒有意外的話，將很快熄滅。」

紅髮天使說。

勒壹怔愣，片刻，意識到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捲髮青年瞪大了眼睛。

「如果只是今天那樣的亡靈，應該、應該不至於毀滅世界吧！」

那不過是槍支彈藥也能消滅的東西，即便是喪屍爆發，勒壹也不信文明會在這裏倒下。

所以他拔高聲音焦急反駁，然後慢慢斂聲，自己也反應過來。

「……並不只有亡靈嗎？」

紅髮天使垂眸。

「抱歉，尚未自我介紹，」他說，「我是伊勒瑟芮的瑟芮法安。伊勒瑟芮的意思是『神的樂園』，而我的名字，意思是『樂園之君』。」

勒壹發出啊的聲音。

原來不是希伯來那邊的天使？

瑟芮法安說：「伊勒瑟芮在你們宇宙的隔壁，雖然地球人並不知道，但億萬個地球年前開始，伊勒瑟芮與你們宇宙的關係一直友好，我也曾前來這邊觀摩學習。」

勒壹感覺自己的世界觀今晚就沒好過。

他下意識想替自家宇宙謙虛一下，說「哪裏哪裏……」，然後被瑟芮法安打斷。

紅髮的天使說：「這樣友好的關係，終止在不久前。」

咕！什麼意思！隔壁世界打算結束友好，過來侵略嗎？！

勒壹張嘴想詢問，就看瑟芮法安抓住了他的手，將他拉近，握着他的手，點在玫瑰花株的根部。

手指挪開的下一刻，一株新的花苗憑空從那裏長出。

這個形狀，小蒼蘭？

紅髮的天使鬆開勒壹的手，好像什麼也沒做般繼續說：

「伊勒瑟芮已經毀滅，毀滅她的敵人，現在來到你們的宇宙，製造異變。」

***

勒壹瞪大眼睛傾聽瑟芮法安述說時，他居住的小區外。

有個穿藍襯衫警服，滿臉憔悴，渾身煙味汗味的年輕男人，牽着一隻黑背犬，小跑跟隨。

黑背警犬停在遮掩小區欄桿圍牆的一叢木槿花前，疑惑地左嗅右聞，停滯不前。

年輕警察蹲下來，揉着黑背警犬的頭。

「豆豆，豆豆，累了嗎？」

他看起來比狗更累，但還是對自己忠誠的夥伴勉強露出笑容，說：「再努力一下，我們一定得找到那隻和小旋一起被注射了新型毒品的野狗。」

作者有話要說：瑟芮法安，長著冷臉，很會吃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