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割裂

序章 割裂

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黑暗充斥着一切,僅餘下輕微卻刺耳的木質摩擦聲及其淡淡的迴響。

在這裏,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在沉寂中緩緩流逝著——直至一絲微弱的火光自空曠殿堂中央的一堆木柴中燃起,照亮一旁正抓着一根頂端被削尖的樹枝,盤坐在冰冷地面上的白髮老人。他披着的那件破爛不堪的斗篷掩蓋住了其下蝕刻着無數符文的奢華法袍。老人面色嚴肅緊張,但握著樹枝的,同那微弱的焰火一般微微顫動的手已經表露出了他的興奮——而那對年老渾濁的眸子中,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正站立在火光對面。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似乎是過去了幾分鐘,抑或是僅僅幾秒,極力抑制着興奮的蒼老聲音試探性地問道——

「威爾,你應該還記得火之燃起預示着什麼吧?」

原本填滿了深入骨髓的冰冷、填滿了未知與黑暗的殿堂在微弱火焰的搖曳中,漸漸有了些許溫度。

挺立在他對面,渾身為一套長袍所覆蓋的男人頓了一下,覆蓋在他身周的深邃得似乎將微弱光線全部吞沒的布料隨着他的片刻愣神輕輕拂動。這個被老人稱為威爾的男人沉默少時,而後緩緩點頭。

「比預計的晚了兩年,但至少成功了——他們所為之付出的一切,接下來將由我們來賦予意義。」

在嘶啞低沉的聲音中飽含的堅定與執著中夾雜着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悲傷與哀嘆。

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或是早在這之前,某些東西、某些人已悄然消散,不復存在。即使過去是一種奢侈品,不屬於他們這種行將就木的老人,但有時候,像他這樣看起來冷漠到好像一點感情都沒有的人,也總是念舊的。

真懷念大家都在的時候啊。

威爾面色如殿堂角落那無法驅散的黑暗一樣冰冷,但胸中仍然熾熱的心正蓬勃跳動着,讓他身體機能開始復甦。他黑色的眼睛盯着對面的白髮老人——

「『冬眠』結束了,我們按計劃繼續行動。」

在木柴堆中逐漸壯大起來的火光忽地搖曳了一下,自兩人身上延伸出的狹長影子鋪在殿堂的浮雕上。黑影如怪物般張牙舞爪,將聖潔十二光翼天使反射的金輝遮蓋,而兩道渴求着光的救贖的影子很快隨着火光的穩定而沉寂下去。

兩人的目光最終聚焦在那堵在火堆的照耀下反而顯得有些黯淡的厚重對開大門上。不知材質的巨門表面覆蓋着奇詭的動態網狀紋路,這些紋路彷彿鮮活的生命,相互交織、纏繞、摺疊,金色的微光如呼吸一般在紋路中有節奏地閃爍著。而足以令在場的兩位傳奇法師自慚形穢的巨量魔力,則在這些看似毫無魔能承載力的動態紋路中循環流動,散發出淡淡的神聖氣息。

——那便是凡人即便窮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的魔力位格。

安靜的殿堂中,白髮老者因極度興奮而加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威爾,我很確定——」他放下手中尖端已有些平整的樹枝,緩緩起身,取下身上破爛不堪的斗篷,丟入火堆之中。

老者瞥了一眼那染上焰色的,正在碳化的斗篷,而後與威爾目光相對:「——那扇門背後的東西,如果不能使我們名垂青史,便只能讓我們遺臭萬年。在這裏,不再有中庸的結局了。」

黑袍人輕笑了一聲,也許是因為許久沒有笑過,他的面容很僵硬,聲音也不太自然。

「都已經走到這裏了,我們早就沒有了退路——而且,

即便還有選擇,拉斐爾·布爾法斯克,你難道會因此而退縮嗎?」

白髮老者聳了聳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那扇神秘的巨門。

吞噬了斗篷的焰火快速地燃起,不再微弱的火光鋪在老者的側臉上,勾勒出他面龐的稜角,最終倒映在高貴的金瞳之中。

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向那決定着未來的「門」,並同時在門前三步的位置默契駐足。

而在站在門前的兩人身後,那燃盡了一切可燃之物的火,正在沉寂的殿堂中靜靜熄滅。

光,漸暗。

「我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畢竟它就在那裏,不是嗎?」

——在走向屬於他們的毀滅之前,為了回答威爾的疑問,拉斐爾·布爾法斯克如是說。

……

……

……

侵蝕歷一百四十八年.繁葉之月.希瓦納深度侵蝕區

陰暗穹頂之下,由不見邊際的低矮樓房與縱橫其間的寬闊大道構成的古老都城,在荒蕪與寂靜中沉眠。亞伯馬拉,希瓦納帝國的內陸樞紐,這座曾經輝煌的巨型貿易城市早已不復往日繁華,但自天災席捲的百餘年後,倔強且堅毅的前行者們終究重新踏上了這片不為神所垂青的土地。

在某條街區的岔口處,龐大的戰爭機器全功率運轉,高速旋轉的嶄新主軸動器將粗獷而暴力的齒輪機組繃緊、釋放,比肌肉強勁無數倍的機械結構將左側機械臂持握的鋼鐵長槍刺入那頭匍匐在地面上,遍體佈滿貫穿傷口的猙獰巨獸體內,徹底殺死這個頑強的怪物。

黑色的重型動力裝甲低沉轟鳴著,將沾染了粘稠體液的長槍從明顯比動力裝甲更加龐大的巨獸體內抽離,黑色的液體自洞穿的傷口噴涌而出,使得流淌在石磚路上的黑血更加厚實。

裝甲將佈滿生物膠質的長槍的柄端插入風化了的石磚地面,厚重金屬面板被操縱者抬起,那雙隱藏在裝甲內,白色隔絕服后的棕色眼睛向遠方眺望——在那黑雲遮掩著的視線盡頭,正隱約勾勒著雄偉宮殿的朦朧輪廓。至於比那宮殿更深之處,則是世間最難以解出的謎。

那裏是希瓦納深度侵蝕區的核心,是夏塔那斯皇族們的行宮,也是任何擅闖者的墓地。

然而不論怎樣露骨的死亡威脅,都無法阻止前行者的腳步。

在哪裏死去,哪裏就是墓地,而這副昂貴的裝甲,便是他們的墓碑,死去的戰士將在這裏等待着後來之人的到來,為他們空白的墓碑補上一段簡單的墓誌銘。

裝甲中的男人瞥了一眼岔口旁道路上的指路牌,卻發現這個路標在剛才的戰鬥中受到了波及,只剩下了一根孤零零的只剩半截的木杆子。

本着深度區探索準則,面甲很快被合上,剛經歷完戰鬥的裝甲保持靜默,由最先進的合金材料製成的裝甲板上是大量線形的不連續划痕,正面最為厚重的裝甲上則稀疏排布著高強度鈍擊製造的淺度凹陷。插在地面中的長槍槍頭已經明顯磨損,穿刺效果大打折扣。

而比這些嚴重得多的,是空蕩蕩的右機械臂,這條被切斷的手臂正落在不遠處一座房屋前,斷成了數截,一些規格較小的零件散落在路面上。

時間在沉默中流淌著,當艙內機械鐘走至「四十」時,略顯刺耳的電子音響起——

「嘀——」

一陣短促的忙音后,清晰的男聲響起:「這裏是支援通訊部第三十三號接線員,現在,一列作戰員阿斯卡納,請彙報三十三區作戰狀況,完畢。」

阿斯卡納將操作台靠右側的一枚黑色開關向上撥開,然後回應:

「阿斯卡納開始彙報——自第三次通訊后,三十三區共發生六次交戰,共剿滅因諾維級五頭,米弗級一頭。約三十分鐘前,清掃組在三十三區西部遭遇一頭洛菲斯,坐標為三九零、三八六。在與其交戰中,二列作戰員薩莫爾陣亡,其裝甲在三八五、三九一位置離線。洛菲斯負傷向三十九區方向離去。此外,我的裝甲損傷尚可接受,但失去了右側機械臂,僅剩的四型槍頭也接近使用壽命,在得到支援之前不再能對抗因諾維級以上蝕魔。因此,我申請解鎖三十三區『火長矛』的使用權,以應對極端情況。」

阿斯卡納將開關撥下,等待接線員的回復。

約十秒后,對方的聲音再度響起:「彙報已記錄,三十三區『火長矛』已解禁。但是,在當前狀況下我建議你在原地等待補給,統計顯示這片區域的蝕魔正在集結,防線將受到大規模衝擊。不過來自先導院的支援也已經在路上,在他們到達之前,請盡一切努力活下去。完畢。」

在代表着沉寂效應恢復的兩聲電子短音后,一切重歸於靜,彷彿剛才的對話不過是阿斯卡納的臆想一般。在昏黃天空的籠罩下,這座早已死去的城市中,沉默與孤獨可以輕易抓住人的心臟,並化作深入腦海的恐懼。

但是無畏者將貪婪地吞食無盡的恐懼,直面那憎惡著生者的災厄。

三十三區僅剩的這名人類將裝甲的核心爐啟動,隨着核心燃料——源晶的消耗,位於核心的主軸動器開始加速運作。未經任何凈化處理的黑色廢氣自裝甲兩側對稱的三聯管道排出,而如同血液奔涌一般,各機組被全速運轉的主軸動器逐個激活,從戰鬥中脫離沒多久的戰爭機器再次進入了完全的待戰狀態。

照侵蝕區作戰任務的通常情況,下一次部署通訊至少需要十分鐘才能到達,雖然接線員的建議是在原地等待補給,但這所謂的「原地」是按作戰區為單位的。在侵蝕區,尤其是深度侵蝕區中,完全在一處地方保持靜默是不被允許的。即便這樣做能節省一定量的源晶,但未激活的裝甲在面對突髮狀況時的生存率極低。相較而言,作戰員帶動裝甲在有限範圍內保持運動可以及時發現潛在的危險,並能對作戰區部分區域繼續保持警戒,為其他部隊提供信息。

不過現在,阿斯卡納並不打算待在這條已完成肅清的街道來確保自己的安全,即便已經失去了右臂,即便能用的武器僅有磨損嚴重的四型槍頭和那支剛解鎖的「火長矛」。

即便蝕魔正在集結,企圖用一場總攻擊潰他們的防線;即便身後的陣線需要像他這樣的作戰員存活下來,來應對之後的戰役。

即便身為一名處於第一序列的作戰員,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應當亂來的時候。

但在這一切之前,他首先應該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才對,一個有着喜怒哀樂的人類。對他來說,戰損從來都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統計數據裏面的每一個「一」都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過屬於自己的足跡的人。這些人裏面,有阿斯卡納所熟知的戰友,也有素未謀面的同行者。在深度區度過的每一個日子裏,阿斯卡納都會收聽晚間戰損播報,靜靜聆聽每一個被播報出來的名字,在家中為那些永遠留在深度區里的戰士們默哀,然後在悠揚的鐘聲中入眠。

——喪鐘,為逝者而鳴。

戰損播報的時長並不固定,人們總希望這檔節目的結束時間一天比一天早,但事與願違,從今年的復甦之月開始,挺進陣線的戰損便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而正是這膨脹的數字一步步堆砌了新的防線,使前行者的腳步又向著核心區邁出了數公里。

確切的說,是六千四百二十五點七四米。

在這場大推進中,阿斯卡納的同期戰友盡數參與其中。直到今天作戰任務開始前為止,除他以外,僅餘下三人而已——

——其中兩人在作戰之初的快速推進中受蝕魔突襲,死在了此刻位於他身後的二十七區。而剩下的一人,則是那個在半小時之前,被那頭比他們的裝甲高大數倍的蝕魔撕碎的二列作戰員——他的副手,薩莫爾·利烏斯。

那個比他健壯的多的男人,被侵蝕區最為可怕的巨獸從裝甲中扯出的時候,就像初生的小雞一樣無助地垂在洛菲斯的前爪中,不過數秒便成了一地碎得不成人樣的血肉。

阿斯卡納承認,當時的他確實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如果他對薩莫爾的死毫無動容,就有可能抓住轉瞬即逝的時機,將四型槍頭扎入那頭洛菲斯的心臟。

可惜他還是慢了一點,片刻的愣神使得鋼鐵長槍刺穿的位置有所偏差,最終那個怪物嚎叫着,帶着他嶄新的備用四型槍頭向著侵蝕區深處逃走了。

這是他的失誤,那就應該由他來彌補。作為最前線的戰區,三十三區配備的「火長矛」具備最高的規格,用於針對最高規格的蝕魔,洛菲斯。

裝甲僅剩的左臂從身後的武器匣取出一枚約有半米長的暗紅色錐形物體,如果細看可以發現在其側面刻着兩排希瓦納文字:

「毀滅的焰火將吞噬我與我的敵人。」

阿斯卡納將直立在一旁的長槍上的四型槍頭取下,這枚「傷痕纍纍」的槍頭隨後被存進原本存放「火長矛」的武器匣。然後暗紅的槍頭被插在槍柄上,金屬卡槽隨着槍頭的卡入發出「嗒」的清脆響聲。

接着,他在沉默中拔出長槍,齒輪機組以常規負荷運轉,驅動堅韌的機械骨架跟隨着此前洛菲斯留下的巨型足跡向侵蝕區深處,也即是三十九區的方向駛去。

——去尋找那頭洛菲斯,然後殺死它。

儘管已經儘力保持隱匿,沉重的步伐仍將古老的石板崩裂、踩碎,沉寂百年的積灰被揚起,附在黑色裝甲的表面,將左臂處一塊已有些褪色的長條形白漆隱去。

阿斯卡納在紅磚砌成的古老希瓦納式建築間穿梭,豐富的深度區作戰經驗使他敏銳地避開了可能潛藏於暗處的獵食者。而經改良的新型步行系統也使他快速到達了三十三區與三十九區的分界處。

裝甲的步伐在一座屬於夏塔那斯的宅邸前停下,帝國王室的徽章被刻在宅邸對開大門的上方。徽章的主體是一面位於交錯長劍前的堅盾,伸展雙翼的紅龍刻畫其上,夏塔那斯之名則列在象著着暴力、戰爭與征服的紅龍之下,在塵土的覆蓋中依舊閃著金色的光輝。

而如今,這個輝煌一時的家族已成為過去式,對生活在非侵蝕區的人們,關於他們的一切都只存在於史書之中,不過是一些日常談資。

但對於奮戰於此的所有人,這個家族就像是一座壓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山,為了前往夏塔那斯的宮殿,他們付出了無法想像的代價,卻還是只能遠遠地望見皇宮一角。

也許這就是為了探尋真相所必須付出的犧牲吧。

此刻,由厚重鋼構鑄成的裝甲頭部視察四周,兩個被剛性玻璃覆蓋着的圓孔形視窗處,兩塊遠望鏡片被插入其中空隙,使得阿斯卡納得以看清遠處的狀況——在三十三區與三十九區分界線上的整條街道都沒有出現重物碾過的痕迹,這意味這那頭洛菲斯並沒有經過這裏,或者說,至少沒有通過街道經過這裏。

巨獸的步跡就在這裏中斷了。

坐標為三九九、三九七。也就是三十三區、三十四區與三十九區的交界點。

根據當下狀況判斷,應當考慮到洛菲斯前往三十四區的可能性。

數秒后,隨着一聲輕響,阿斯卡納將遠望鏡片複位,放大的視野恢復至正常倍率。他調轉裝甲的方向,朝向北側,透過視窗的玻璃清晰的看見了前方十數米一座房屋牆上的巨大的三岔狀爪形凹陷,蛛網般的裂紋幾乎佈滿了半面牆壁,非凡人所能比擬的巨力可見一斑。

那麼,受傷的蝕魔應該是爬上了屋頂,在密集的房屋之間跳躍離開了這片區域。

動力裝甲立刻靠近那座房屋,並在周圍的建築群中發現了同樣的爪痕。這些由蝕魔留下的顯眼印跡一枚枚向著三十四區的方向延續。

——看來我找到它了。

阿斯卡納將主軸動出力調至百分之八十,控制裝甲緊握著那支將決定他與那頭蝕魔命運的高危級武器,準備向著三十四區進發。

然而就在這時,熟悉的爆響聲自北方傳來,在他的耳邊輕輕回蕩。

「轟!!!!!」

——探索時四時五十二分,希瓦納深度部隊革新作戰組第二支「火長矛」被引爆。

在三十四區。

僅在三十三區邊緣停留了不到半分鐘的裝甲再次開足馬力,朝着三十四區的方向前進。全速前進的阿斯卡納同時將作戰音頻記錄打開:「現在是探索時四時五十二分,三十三區阿斯卡納前往三十四區協助作戰,重複,三十……」

阿斯卡納的話語被身後傳來的巨響打斷,豐富的作戰經驗使他立刻判斷出來身後很可能有一頭米弗級的蝕魔從屋頂砸落地面,幾乎是瞬間,他將主軸動器緊急鎖死,使整具裝甲立刻失速並前衝下落,避開了從後方發動的攻擊。而主軸動器僅僅鎖死了半秒便重新開始運作,但此時開始重新恢復動力並不能阻止裝甲倒地的趨勢,因而他將腿部關節處的可調扭矩解鎖,使得整具裝甲像一個球似的在地上滾了一周,然後通過慣性與恢復的少量動力朝向突襲者重新保持了站立的作戰姿態。

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突襲的阿斯卡納緊緊盯着這位不速之客,那的確是一頭米弗級蝕魔,比阿斯卡納的裝甲高了將近一半。長蛇一般的無數黑色條狀物質不斷遊動着,構成了蝕魔的身軀。在軀體表面的黑色物質之下,有淡淡的紅光像心臟一般律動。這頭米弗級蝕魔的尾部在身後空中來回擺動,粗壯的四肢緊抓着地面,隨時可以猛撲而出。

不規則的頭部上,巨大的口器正興奮地嚎叫着,大量不明液體自口器湧出,滑落到地上。

看得出來,那傢伙正因為自己找到了獵物而感到十分高興。

但裝甲中的男人並不擔心,只是可惜要將關鍵的武器用在這頭突然到來的蝕魔身上。

不,不只是可惜而已,那是一種憤怒。

作為一列作戰員,阿斯卡納殺死的米弗級蝕魔早已超過了十頭,即便不使用「火長矛」,他也有足夠的信心單獨殺死一頭這樣的怪物,但此時他僅剩一臂可用,而且當前的狀況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換用四型槍頭了。

現在必須消耗掉這一支「火長矛」,至於那頭可能已經在三十四區活動的,殺死了他僅剩的家人的洛菲斯只能交由其他作戰員處理了。

阿斯卡納使裝甲內各機組與主軸動保持弱聯動,然後將主軸動器的出力提升至滿值。裝甲的轟鳴聲響徹整片區域,只要他想,這具戰爭機器隨時可以沖向不遠處的怪物,將手中的「火長矛」刺入蝕魔的身軀。

在對峙時,時間總是顯得很慢,阿斯卡納默數兩秒,便將機組與主軸動器完全接駁,不竭的強勁動力立刻驅動着裝甲向著黑色的怪物衝去,沉重的步甲砸在地面上,崩碎的石磚碎片在空中飛揚,在裝甲兩側掀起一陣輕風。

對面那頭蝕魔也立刻撲出,向著疾速前沖的裝甲甩出前爪。

阿斯卡納用無臂的右側裝甲迎向蝕魔的攻擊,高速的碰撞幾乎徹底撕裂了半邊裝甲,數塊金屬碎片從裝甲上脫落,觸目驚心的裂紋自直接承受撞擊的部位延伸而出,艙內的阿斯卡納甚至能感受到從撕裂的缺口吹入的冷風。

這樣一來,這具裝甲就徹底無法用來投入下一場戰鬥了。但這無關緊要,在持握「火長矛」的左臂在衝擊中被保護下來的那一刻起,這個怪物的生命便開始了倒計時。

受到重擊的右側裝甲向後方側斜,恰好將左臂持握的「火長矛」向蝕魔送去,這一刻,左臂的齒輪機組開始了超負荷運作,完全超過了裝甲手臂設計承載的速度使得裝甲在被擊飛出之前得以將槍頭刺入蝕魔的表皮之下,但這條手臂上的齒輪機組也完全從主軸動器離線了。

在槍頭沒入蝕魔身軀的一瞬間,撞擊的動能正好波及了所有部件,離線的手臂從槍柄上脫離,隨着整具裝甲向著遠離蝕魔的方向飛出。

這一次,裝甲的系統幾乎全部停止運作。儘管主軸動器還在通過核心爐提供的不竭動力高速轉動,但原本應當與其聯結的齒輪機組已全部從聯動狀態脫離——也就是說,阿斯卡納徹底失去了對裝甲的控制。

巨量的衝力最終使得阿斯卡納在空中飛越了數十米,重重地砸在一座三層磚房的牆壁上——

「轟!!!」

毋庸置疑,珍貴的古迹在金屬裝甲的撞擊下輕易便垮塌了。大地顫動着,漫天的揚塵則遮蔽了裝甲的整片落點。

「三——」

剛才的撞擊雖然在各類保護性結構的作用下沒有使得阿斯卡納受到嚴重的創傷,卻也使得這具裝甲幾乎完全損毀——若不是部分裝置還可以回收利用,這一堆四分五裂的,勉強能看出曾經還是台戰爭機器的裝甲應當被稱為廢鐵才對。

「二——」

身着白色隔絕服的阿斯卡納一腳踢開面前碎裂的不成樣子的鋼板,取了一枚「焰晶石」——差不多可以理解為體積與威力都小了許多的「火長矛」——從駕駛艙中爬出,踩在剛剛還在奮力作戰的那堆廢鐵之上。

「一——」

輕蔑的目光穿過揚塵,落在那正緩緩向他爬來的米弗級蝕魔身上。

呵,那傢伙一定覺得眼前的人類已經是囊中之物了吧。

阿斯卡納不屑地笑了一聲,將空氣過濾器後方的嘴巴張成「O」形——

「嘭——」

這一刻,有耀眼的紅光自蝕魔體內爆發,毀滅般的能量瞬間撐爆了蝕魔的身體,衝天的焰火幾乎填滿了整片街區,蝕魔崩裂的身軀飛至數十米的空中,然後伴隨着黑色的體液落下。

就像是一場黑色的傾盆大雨。

雨中,那個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放聲大笑。

被擴散的焰火燒的焦黑的隔絕服正淋在黑色的雨點中。

「真是廢物啊,放跑了那頭洛菲斯,下一次可就沒那麼容易抓到它了啊……」

男人握着手中紅色的水晶,最終沉默下來。

不是因為累了,或是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

——只是他聽見了,聽見了那腳步。

「噔……噔……噔……」

與那近在咫尺的腳步聲同步,地面正劇烈地震顫著。

黑色的雨洗去了揚塵,使得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

於是,身上還插著半截曾被阿斯卡納捅入的長槍的龐然巨物出現在前方,街道的盡頭處。

不過百米之距,他與它都已經發現了彼此。

阿斯卡納從未如此時一樣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渺小,站在損毀的裝甲之上的人類,手持一枚閃著紅光的焰晶石,與侵蝕區最為龐大的怪物對峙。

在洛菲斯面前,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螞蟻。

這一回,插在怪物體內的不再是擁有毀滅般力量的「火長矛」,而不過一枚普普通通的四型槍頭而已。再沒有什麼事物可以讓他解決眼前的蝕魔。

不過這樣也好,戰死在深度區本就是一名作戰員最好的歸宿,更不用說他的好友們都已經在這一次行動中長眠。

讓繁葉之月的「第三次亞伯馬拉推進行動」來埋葬曾在繁葉之月第一次參加訓練的第二百四十期侵蝕區作戰序列,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在侵蝕區中被列為最高危險等級的巨獸正向裝甲的墜落地走來,就像是撿回一個被別人丟出去的玩具一樣輕鬆而從容。

阿斯卡納伸展雙臂,慢慢激活右手中的焰晶石,閉上眼睛等待死亡,卻彷彿在這過程中聽見了少年時曾在某處聽過的讚歌,莊嚴、肅穆,卻沒有對神的臣服與信仰,那是一首少見的,完全歌頌神聖本身的讚歌……

「正義啊……我讚頌你……你不曾放過每一個應當被懲治的敵人……」

「悲憫啊……我讚頌你……你不曾放棄每一個應當被拯救的靈魂……」

……………………

低低的歌聲將他從崩壞的世界裏解救出來,不必為比他強大數倍的敵人而煩惱,也不必擔憂似乎是近在咫尺的死亡,在新世界中,他不再是一名漫步在深度區的第一序列作戰員,而僅是一個平凡的少年,在無盡的原野上肆意奔跑,和他的朋友們一起,一切都如遙遠的過往那般美好……

「嘀——」

如約而至的通訊帶來了拖得長長的電子音,將阿斯卡納拉回現實。

他從幻想中脫離,卻發現手中的焰晶石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充能,那似乎是臆想的讚歌也沒有從他的耳邊消散,反而變得越來越高昂。不僅如此,從那個奇迹般沒有損毀的通訊系統中傳出的聲音也並不是那位三十三號接線員,而是一個陌生的、清冽的女聲:

「作戰緊急終止,所有革新作戰組成員開始撤離,優先確保自身安全,無自行脫離能力者立即啟動信標,受約者『聖歌』將接管戰場。」

……

……

……

百公里之外.赫洛恩公爵領.希珀鎮

並不十分繁華的街道上,一個三十來歲的父親牽着四五歲大的孩子走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

正開心地含着糖果的小男孩突然望向西南邊的天空,拽著父親停下了腳步,閉上眼,像是在聆聽着什麼。

父親注意到孩子的動作,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小男孩睜開眼,清澈的藍瞳與蹲下來的父親對視。

「爸爸,我聽見那裏,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唱歌!」

「哦?」男人望了西南方向一眼,儘管學識不深,他也知道那裏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侵蝕區,怎麼會有人在那種地方唱歌呢?

不過嘛,孩子的想像力總是要理解一下的。

——「那小約翰以後想學唱歌嗎?爸爸剛剛好認識一個住在城裏的音樂老師哦。」

「再說啦!」聽見學習這樣的辭彙,孩子難免掃興,「我還約了邁克一起出去踢球呢!」

「好好好——爸爸知道了。」男人站起身,再次望向西南角的天空,橙紅色的晚霞在天邊呈帶狀排開,將沉的落日在雲后發出倔強的光芒,彷彿灼熱的心臟在雲彩后跳動。

「真美啊……」

男人感嘆了一句,又帶着兒子向著家中走去。

嗯,不知道妻子有沒有把菜做好呢?

哎,最近店裏又忙活起來了,雖然賺的錢多了不少,但真的好累。

不過一看到我家乖寶寶,心情就莫名變好了。

管他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總之我一定會解決的。

——畢竟平靜的生活總得繼續嘛。

男人最後回頭掃了一眼西南方。

「哈,也許真有人在那裏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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