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十二)終局

第129章 (十二)終局

寧灼看一眼林檎,又看一眼毯子,面無表情道:「我跳皮筋把腿摔斷了。」

林檎一愣之後,抿著嘴微笑起來:「你又跟我開玩笑。」

電梯門緩緩關閉。

電梯里的四個人,在繚繞的人造沉香的氣息間彼此沉默。

相識的那三人不肯開口說話。

至於影子一樣的本部亮,乾脆是縮在電梯角落一動不動,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金雪深一眼一眼地看林檎,終於沒忍住,剛想發問,就聽林檎和風細雨地開了口:「傅爸爸還好嗎?」

金雪深張了張嘴,把「你為什麼來這裏」的問題咽了進去:「他最近都不在。」

林檎:「咦?」

寧灼接話:「違法犯罪去了。」

這些日子,傅老大的行蹤的確成謎,但時常會有消息傳來。

他說他在外面意外遇到了曾經老朋友的兒子,和他玩得很開心,打算多住一些時日,順便寄回了西瓜一顆,西瓜皮上公然地用刀刻着「給寧寧」。

屬於是一點都不掩飾偏心眼了。

金雪深已經暗暗嫉妒了好幾天,聽寧灼又在背後編排傅老大,立即嘖了一聲,本來想伸手去拍他腦袋,不許他胡說八道,手揮到一半想起來此人是個嚴重傷號,只好中途改道,一巴掌拍到了輪椅把手上,結果寸勁用大了,震到了手掌麻筋,一陣甩手抽氣。

林檎則定定望着寧灼。

寧灼總喜歡一本正經地對林檎說這些話,而且語氣和神情都是統一的毫無起伏,叫他猜不出他到底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他毫無預兆地跳轉了話題,說:「寧灼,你回去吧。」

寧灼偏過臉去,輕輕巧巧地吐出了個字:「不。」

林檎加快了語速:「你別去見他。他要害你。你這個樣子……」

他的目光在寧灼的腿上溜了一眼:「……真的不行。」

凱南是一條毒蛇,要合法合理地對付他,需要理順關係,需要徐徐圖之。

「這不是有你嗎?」寧灼仰頭看他,平靜反問,「我和凱南,如果一起出事,你會幫誰?」

林檎一怔。

電梯廂微微向下一沉,發出了「叮」的一聲脆響。

到站了。

趁電梯門還沒開啟,寧灼又問:「你恨他吧?」

他記得,林檎剛受傷、被寧灼撿回家去時,經常半夜驚醒,但他不尖叫,也不亂跑,只是因為怕給寧灼他們添麻煩,是就一個人乖乖縮在被窩裏,一聲聲地喘,好平息心裏的恐懼。

因為他是個漂亮孩子,毀容的同時又遭逢了養父的死亡,寧灼擔心他半夜自殺,就經常無聲無息地蹲在他的房間外,聽着他的呼吸一點點恢復平穩后,又跑去把傅老大搖醒。

傅老大睡眼朦朧地坐起來,很好脾氣地問:「寧寧,幹什麼啊?」

寧灼自若地指揮他:「你去陪他睡。」

傅老大的腦子還沒轉過來:「啊?小蘋果啊?」

寧灼:「嗯。他是受了刺激的。所以你去陪他。」

傅老大揉了揉眼睛,已經開始自覺主動地下地了,但嘴裏還是嘟嘟囔囔:「你陪他不行嗎?」

「我是他的同齡人,死的是他的父親,你和他父親差不多大。」寧灼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分析過後,又朝傅老大的後背推了一把,「你去。」

後來,林檎做了「白盾」,他那樣窮盡一切的忙碌,除了追求正義,或許就是為了填補夜間那不知何時而起的洶洶的、孤獨的恐慌。

……

電梯門在幾人面前徐徐而開。

林檎輕聲說:「那不是你的事情。」

寧灼:「是。你從來不關我的事。」

說完,他在金雪深的推動下,朝着前方的光明緩緩而去。

外面站着一個仿生人服務生,程式化地向他們微笑了:「幾位是凱南先生的客人?這邊請。」

一行人魚貫走出電梯。

在路過服務生身邊時,金雪深狀似無意地抬起手,在那服務生後頸處輕輕一點,手法輕巧,宛如蜻蜓點水。

服務生的機械瞳孔不會擴散。

他只是平靜地目視前方,偏頭看向金雪深,露出了一個完美的微笑:「先生,您也這邊請。」

……

見到這一行人,凱南頗感意外。

一是沒想到林檎居然會和他們同步到來,二是來的居然不是單飛白,三是……

寧灼和金雪深,倒真的像是帶着「誠意」來談判的。

因為這顯然是兩個病號,一個是重傷初愈,一個身上乾脆是還帶着幽幽的血腥氣。

兩個人走在一起,是統一的面無血色,看上去都像是倒了大霉的樣子。

看來「盧梭」的確給他們造成了不少麻煩。

想到這一點,凱南臉上的笑紋又深了兩分。

兩邊各自入座,次序和凱南預計得全然相同,唯一的差別就是原本屬於單飛白的位置,現在坐上了金雪深。

待他們坐定,凱南溫柔地把手搭上了一側的林檎的肩膀:「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白盾』的林警官。」

寧灼望向林檎,不動聲色地打量:「路上碰見了。」

林檎就這樣乖乖地任凱南搭著肩,一動不動,倒是一點不嫌臟。

寧灼代換了一下:倘若查理曼敢這樣公然搭著自己的肩,他唯一的下場就是連腦袋帶肩膀都被自己拆了。

他懶洋洋地回應:「嗯。見過,小花臉子。」

這堪稱無禮的回應讓凱南的笑容都僵了一下,心裏笑罵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撒野,非要一張嘴就得罪人的。

林檎微微一笑,想起了當初年輕時的寧灼對他認真提出的建議:「在臉上紋個身怎麼樣?遮遮傷疤,紋個玫瑰。」

林檎搖頭,並不贊同:「那樣太花哨了。」

寧灼說:「那你就做花臉貓吧。」

很長一段時間,林檎在寧灼的通訊器里,都叫花臉貓,或者「小花鰱」。

寧灼的促狹一面,林檎很有見識,因此態度坦然。

寧灼收回視線,神色漠然地四下打量一圈:「我來得晚了。」

凱南滿面春風:「一個小時前才通知您,您的速度已經夠快了。」

說着,他越過寧灼,瞧了一眼本部亮:「本部先生,上次見您,還是在瑞騰的年會上。」

本部亮面無表情地被凱南嚇了一大跳。

因為凱南背後的玻璃水牆色作幽藍,把他襯成了一張猙獰的、微笑着的藍臉,看上去簡直有了幾分面目可憎。

好在本部亮面部神經不太發達,反應麻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又垂下頭去,只有一雙腿藏在桌子底下,有規律地打着擺子。

包廂內一片詭異的安寧。

馬玉樹翻來覆去地想着凱南為他制訂的殺人計劃,想得有些魔怔,遲了一步才注意到對面的那位取代了單飛白而來的年輕人。

這一眼看過去,他觸了電似的打了個哆嗦,感覺自己是在白日裏見了鬼。

——他覺得這人很眼熟。彷彿是某個熟人沒喝孟婆湯,投胎轉世,又坐在了自己身前,目光陰冷冷的,蓄謀著要和他算一筆舊賬。

馬玉樹悚然之際,立即去翻找此人究竟像誰。

可他越是着急,越是無跡可尋。

他做的惡事不止一件,要盤點起來,也實

在是件力氣活。

為表誠意,寧灼的右臂換用了一條防彈玻璃外殼的手臂,內里的機械流轉一目了然,完全沒有配備任何進攻型武器。

剔透美觀,華而不實,與他的外貌不謀而合,是一把鋒利的玻璃劍。

今天寧灼看上去完全不打算動武。

凱南愈發放心,看服務生給大家倒了一圈酒後,就以放鬆姿態倚向一邊,掏出一個新的打火機,想再點上一支雪茄,同時又看向了本部武:「本部先生約了我們來,怎麼跟鋸嘴葫蘆似的?」

本部武再次被點名,也不能裝聾作啞了,便抬起頭來,很勉強地一笑:「這次來,主要是贖罪,也想要解釋一些誤會。」

「誤會?」凱南撐住面頰,「……我倒想聽聽有什麼誤會,和小馬告訴我的有什麼不同。」

菜肴魚貫而上,在水牆的冷光映照下,魚肚都泛了藍,看上去簡直令人毫無食慾。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各懷心事,無人動筷,只有凱南一個人舉箸大嚼,聽着本部亮乾巴巴的陳述,聽得似乎是極有興趣的樣子。

林檎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就開始打量這間宴會廳。

沒有監控,沒有窗戶,燈光也是恰到好處的昏暗,如果不是腳下踏着的地毯足夠高級柔軟,林檎會把這裏當做一個私密的審訊室。

只是空氣里始終有一股酒精味,揮之不去。

林檎瞄了一眼牆上的新風系統。

……是開着的,看品牌,是高級貨。

那這股酒精味為什麼一直長久不散?

林檎的疑惑,早早入場的凱南和馬玉樹都沒有。

他們在房間里呆得久了,對這淡淡的繚繞的氣息已經麻木。

但林檎對此相當敏感。

一旦被他發現一個疑點,那他的大腦就馬上開始了運作。

他發現,地毯被掀起來過。

當然,這有可能是凱南他們乾的。

但是林檎目光遍掃了潔凈的牆紙,發現有兩道高低位置不同的淡淡痕迹。

……最近,應該是有兩撥人,都做出了「把地毯掀起來堆到了牆角」的動作。

有人對房間動了什麼手腳。

那麼,這恆久不散的酒精氣息從何而來?

林檎的目光還沒找到落點,本部亮的那場毫無說服力的演講就結束了。

主題歸納一下,就是他欠債全是生活所迫,沒想到會鬧到這樣,既然大家以前都是朋友,他現在手頭也寬裕一些了,他可以還賬,並負擔起他們這些時日來的一些損失。

這件事馬玉樹肯定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本部亮才要請凱南來。

林檎聽得稍稍活了心思。

他早知道凱南在放高利貸,但是始終抓不到確鑿證據。

馬玉樹倒是個不錯的人證。

如果他肯指證,那麼他大概能提供一套完整的證據鏈。

但是,看馬玉樹驚弓之鳥的獃滯模樣,林檎對此感覺並不樂觀。

凱南耐心地聽到此處,嘴角微微一揚:「的確,聽本部先生這樣說,倒是很有道理。不過這也不用徵求我的意見,我呢,主要是起到一個居中調停的作用,這麼些年,我在銀槌市也總有些影響力,所以小馬請我來這裏,也是希望能和平解決你們之間的爭端。」

說着,他將笑盈盈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投向了馬玉樹:「小馬,你說呢?」

馬玉樹現如今心思愈發散亂,回答得卻很利索:「如果能還錢,什麼都好。」

「對嘛。」凱南一擊掌,「我們圖的是錢,並非是想要打打殺殺,」

眼看着宴會廳里的氣氛一派和諧自然,寧灼卻不合時宜地發出了一聲淡淡的嗤笑。

凱南一挑眉,望向寧灼:「寧先生有什麼高見?」

「高見是沒有的。」寧灼看向他,「……下賤倒是實實在在。」

凱南想,粗俗。

但他想,他沒有必要和一個美人計較。

尤其是一個這樣一個快死的美人——不是死在馬玉樹手裏,就是死在「盧梭」手裏。

他毫不尷尬地端起了酒杯:「看起來,寧先生對我們意見很大哈,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煩,影響到您的心情了?」

凱南抬起手指,動作優雅地要去敲杯口,眼睛卻還是盯着寧灼:「只要錢到位,銀槌市的什麼問題都能解決。寧先生是雇傭兵,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寧灼看他:「是么?」

凱南笑:「不多說了。」

他望向了對面的馬玉樹,意味深長道:「都在酒里了。大家都舉杯吧。」

鐺——

一聲清越的敲擊聲,在宴會廳內迴響起來。

下一秒,早已構思了無數遍動作的馬玉樹抬起手來,沒去拿杯子,而是抓緊了面前的打火機,麻木卻又準確地對準了寧灼,快速按下了偽裝的扳機。

經過這段時間的盤算,他已經想透了。

……凱南先生的計劃的確是最有效的。

聽他的話,自己才有活路。

但他可以選擇不殺寧灼,只打傷他,這樣不至於把「海娜」得罪得太狠,又能達成凱南的目的。

作為賭徒,他願意再賭一次。

馬玉樹發難太快,又選在了大家一團和氣地要碰杯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反應過來,一道鐳·射光便暴射而出,直奔寧灼的肩膀。

可惜馬玉樹實在是太緊張,本來想射寧灼的肩窩,最後槍只擦過了寧灼的肩膀皮膚,背後的玻璃水牆應聲而碎。

那些都是鋼化玻璃,碎起來是一顆顆蜂窩狀的小顆粒,傷不了人。

凱南正作受驚狀,向後退去時,就被水牆裏洶湧噴出的水淋了一頭一身。

房間里的酒精氣息驟然濃厚到了讓人睜不開眼的地步。

……酒精,居然藏在這裏。

和他一起遭殃的,還有肩膀流血的寧灼。

他歪著頭,看向徹底怔住了的凱南,濕淋淋地問他:「只要有錢,什麼事就都能解決嗎?不一定吧。」

「……比如說,你買得起一條命嗎?」

話音落下,一直立在旁邊、效仿裝飾花瓶的仿生人服務員一步上前,抓住桌上還在給魚加熱的爐子,將底下的小火爐準確掀向了渾身濕透了的凱南。

這仿生人服務員的機械靈魂,此刻已經被替換成了於是非。

變起突然,金雪深都沒能反應過來。

之前明明一切順利。

從傅老大那裏提前獲知了聚會地點后,他們就完成了一次深夜潛入,將水牆裏的水做了替換。

他們也給這次聚會排了座次表,確定水牆絕對會在凱南的背後。

按照他們的計劃,於是非在完成電子奪舍后,會設法打破那面玻璃,讓裏面的酒精噴上凱南一身。

沒想到,凱南會提前發難,讓馬玉樹開槍,打碎了那面玻璃。

問題是,在他們原來的計劃里,寧灼是會被金雪深找借口提前推離凱南身邊的!

酒精遇火即燃,不等凱南反應過來,火苗已經猶如復仇厲鬼一樣,轟的一聲上了他的身,讓他從頭到腳變成了一個火人!

寧灼不便行動,只能坐在那裏,用實際行動輕描淡寫地拋給了林檎一個問題:

遇到這樣的情況,你救我,還是救他?

林檎也用實際行動給了他答案。

他撲向了無法活動的寧灼,在火勢未曾蔓延到他身

上前,把他撲倒在地,連滾了好幾圈,熄滅了他手臂上的火苗。

在接觸間,林檎才意識到,寧灼腿上披着的毯子,是防火的。

而林檎的這個舉動,也間接救了他自己。

凱南在一瞬間罹受了巨大到無法想像的痛楚。

在潑天灼燒的烈火中,凱南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刺耳尖叫。

他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殘酷的刑罰,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疼得抽縮起來,讓他不受控地抽縮著肩膀,要去抓身旁的林檎。

然而林檎趕去救了寧灼。

凱南掙扎著,嗥叫着,東倒西歪地向另一側奔去,奔向他熟悉的人——馬玉樹。

馬玉樹在開槍后,就被自己引發的一連串連鎖反應弄得瞠目結舌。

他躲閃未及,一把被燃燒的凱南抱在了懷裏。

很快,房間內厲聲慘叫着的,變成了兩個人。

金雪深已經妥善地保護了本部亮,冷眼旁觀著臉上身上都跳躍着淡藍色火苗的馬玉樹,看他受這世上至殘酷的極刑。

而林檎也沒有動。

他握住寧灼肩膀的手發僵發硬,無比用力。

林檎蹲在地上,自下而上地看着這條銀槌市的喉舌,痛苦地上躥下跳,嘶聲吶喊。

被他的刀筆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們的身影,一一在火光的殘影中閃過。

最後的畫面,定格在了林青卓的臉上。

他遙遙地沖自己一笑,還是昔年溫柔的樣子。

在撲面而來的熱浪中,林檎恍惚地對他一笑。

他想,這樣不好。

他又想,這樣也挺好。

至少他不用再被噩夢纏身了。

……

寧灼的思想則相對簡單。

凱南在《銀槌日報》上寫了那麼多篇文章,寧灼發現,他很喜歡給人一個定義。

他叫林青卓瘋子,叫被社會逼瘋的人為無能者。

叫兇惡為正義,叫冷漠為天下正道。

然而千般道理,終究不如烈火一場。

這才是銀槌市顛撲不破的公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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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馴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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