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道別

全部收完也才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棉被包,阿輝的行李居然少的可憐。當然他的電腦沒有帶過去,只是說到時候確定了再讓我們幫忙寄過去。

阿敏對比起來連棉被也沒有帶走,只是背着個包和拉着個行李箱。一紅一黑兩個行李箱,看起來特別好看。

為了送阿輝一程,那天上午我還特地跟康哥請了假。

因為行李箱比較重,我們上不去風雨長廊,只要沿着它走着。兩個行李箱的輪子在馬賽克的地面上滾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這個聲音讓我回想起自己剛來學校報到的那一天,也是拖着行李箱,在充滿馬賽克或者並不是那麼平整的地面,駛出一段嘩啦啦的聲音,從那以後,即使回家,行李箱也很少拿出來,彷彿它代表的是一種歸途。

他們兩個走在前面,早上九點鐘,即使有些許人走動,過道也比較安靜,行李箱的輪子聲便充斥了整個校園。阿敏今天扎了兩串麻花辮,看起來年紀顯得更小了,穿了一件無袖長裙,有些像旗袍,上面畫滿了玫瑰花瓣和綠葉,整體看起來呈現紅色和橙色的混合體。阿敏白皙的四肢就如同是在這色彩繽紛的花瓶中生長出來的一般,吸收足了養分和天地的靈氣。

此時她正一隻手挽著阿輝的手臂,另一隻手拿着一包番薯干,不時地餵給身邊的人兩口,或許早就知道了阿輝太早起來會沒有胃口。我自己手裏則被遞給了完整的一包,不用人喂,況且我現在看着他們兩個,也很飽。

爭搶后我才從他們手中搶奪來一個行李箱,於是我拿着阿輝的,阿輝拿着阿敏的。

臨近校門口的時候有一個斜坡,我們從之前的拉行李箱變成控制行李箱的速度,那重量拖拽着我們,憑藉慣性向前滑著,我感覺像是被行李箱推著前行。

就在這下坡中,我看到不遠處那學校的門,還有門後面那車輛行駛的馬路,恍惚間跟我們上周看到的那條馬路有些想像,只不過那裏聯通的是隧道,我們這邊是學校的大門。

「這麼說你真不幹了?」

「嗯,不幹了。」他把腳搭在一座石樁上,這時候一輛泥頭車駛過,一大堆灰塵瀰漫開來,彷彿車子在經過時撕開一包水泥的包裝,然後漫天灑下來。饒是如此,我們依舊沒有退開,任由那水泥漫天飛舞。

水泥車經過,駛入到了一旁遠處黑乎乎的隧道裏面,感覺不是穿過去,而是被吞沒掉了。然後一瞬間又到了另一個地方,像是傳送似的,不知道會到哪裏。

「就只剩一個星期了,還是幹完吧,到時候能拿個實習證明。」

「我都打算去東莞了,沒必要了。」他抖了抖自己的白鞋,還用手拍了拍,我不知道他以前有穿過白鞋。

「那你跑了這麼久的路,不都白費了,這麼一個多月,天天早起,跑來跑去。」

「是啊,但有些事就是沒什麼結果的,只能說度過了就度過了。」

「你不感覺吃虧?明明再划水個一星期就好了。」

他扁了扁嘴巴,「嗯,沒有吧,都不想在這待了,我反倒覺得再做一個星期是吃虧。」

「吃什麼虧,多拿一張證怎麼是吃虧。」

「不是,我不知道就算拿了證明我接下來要怎麼做,感覺自己要走的是另一條路,拿和不拿就沒什麼關係了。」

我忽然有些恍惚。

「你呢,拿到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

「還會找類似的嗎。

「肯定不了。」

「到時候再打算吧。」

「我不知道,就感覺一定要拿到,後面怎麼樣再說。」此時看着馬路,我心底的那份迷茫徹底被勾了出來。我又瞥了一眼那隧道,它要是短成五米或者三米,我就能看到另一端的馬路,但現在我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為什麼不考慮了。」

「感覺做不好,迷茫,應該說我是挺討厭的。」

「為什麼。」

「感覺這工作顛沛流離的,也沒啥意義。」

「那就換一個唄,換一個別的,廣州那麼多工作。」

「我不知道。」我看着馬路,大概已經有半分鐘沒有車經過,那些粉塵逐漸被吹散,我看到了這條馬路乾淨的一面。

「怎麼了。」阿輝拍拍我的肩膀。

「可能可以找到別的,像是阿丹那樣的,或者阿泰那樣的,也是整天累死累活。」

他沉默,或許他也知道我們的命運,過了一會兒開口道,「說到阿丹,感覺你最近沒怎麼去找她。」

「有啊,有的。」我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他沒有什麼表情,看了看我,「陳仰,你記得要去找一下阿丹,問一問她的想法。」

「你覺得她能給我提供什麼想法嗎。」我笑笑。

此時又一輛貨車經過,阿輝看着它開過,那些掉落下來的塵土飛灑下來,馬路對面又變得模模糊糊。我看着中間那些草,想着它們一天待在那裏,會被撒上多少塵土。

「不是,或許她也想離開這裏呢。」

我皺着眉頭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淡淡開口道,「怎麼會呢。」

他側過臉看着我,「她是一個好女孩。」

「我知道。」

他又用手拍著自己的白鞋子,甚至拿出來一張手帕紙,蘸了一點清水在擦拭著鞋頭。我看着他用蘸濕的紙巾擦拭著,心裏一陣茫然湧來,他是阿輝嗎,阿輝什麼時候會用紙巾去擦拭鞋子呢。我們在這裏等車快半小時了,他都沒有掏出手機來玩遊戲。他擦完了,直起腰來,那張紙彷彿已經變干,他揣進了自己的兜裏面。這會兒又一輛大貨車駛過,又帶來一陣塵土,我看着他的鞋子,是否還會被灰塵沾染,但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忽然間我有一種想法,把他推向馬路,因為這個人很可能並不是阿輝。

大貨車經過,轟隆隆的聲音隨之遠去,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鞋子,新的?」

「阿敏送的。我跟她說不要送白鞋,到處外面跑,髒了可惜。她說髒了就再買。」阿輝笑笑。

「你覺得,跟阿敏在一起后感覺怎樣。」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很享受這會兒的沉默,因為這意味着他待會說的話大概率不會騙我。

「挺好的,以前我回去,過了學校大門以後,就是一路一直走,走到宿舍。但是現在往前走,每棵樹每個路燈映照下來的光影我都會去看一遍,感覺想的事情變多了。有的時候也不是走到宿舍,而是會在前面拐個彎,走到北苑去,有時候經過一個小賣部,也會停下來,買點東西。」

我看着他,「聽起來不錯。」

「有些東西,我以為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只是時日不見,再看時卻是一條潺潺的小溪。我小心地踏進去,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可以的,起碼像你現在這樣,不用擔心手機會很快沒電了。」

他笑笑,「我也是過了好幾天發現,原來已經好幾天沒有拿出充電寶外掛着了。」

這坡度的長度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長一些,而我覺得自己的手已經有些累了,要用力氣去扯著依照慣性快速下滑的行李箱。在最後的坡度還有一些減速帶,於是我能感覺到行李箱在經過時幾乎要顛飛了起來,我只好讓自己的手臂隨之振蕩。

沒到中午太陽已經開始暴晒,然而這隻能從遠處那連成一片的金黃色地面以及周圍彌散的熱浪可以感受得出來。因為我們頭頂一直有樹葉遮蓋着,特別是在往下坡行走的時候,地上有無數的三角形的金色剪影,很細碎和繁多,彷彿一捏就會化為細粉。

那些剪影投影在我們的身上還有行李箱上,我看着前面那個行李箱上的陽光碎片,星星點點散佈着好多個,隨着行李箱的拖動,那些剪影像是在流動的一般。那些剪影也散佈在阿輝和阿敏的身上,它們比阿敏的皮膚還亮,映照在上面,就像是阿敏的皮膚缺了一個一個的小塊,有些剪影掉落在她的衣服上,跟她那紅綠白相間的衣服互相映襯,好像是多了一種顏色。

終於過完了下坡,我看到阿敏和阿輝在下面等著,他們一齊看着左邊的遠處,我問他們在看什麼,他們說在看白宮。白宮其實是學校的行政樓,它就在進門以後沿着一條林蔭道走過之後的地方,不過並不在正路上,而是在右邊深處,像是一塊凹進去的地方。之所以叫白宮是因為這棟樓都是白色的,而且晚上學校這裏的燈光是最亮的,走過的人都要被突兀的白光給吸引一下,這可能也是被叫做白宮的原因。

白宮前面有一個大花壇,上面載滿了花草,不過隨着時間的流逝那些花已經沒有了,只剩下了草。所以我不明白那有什麼好看的。

我問他們在看什麼,阿輝反問我有沒有去過那裏,我搖搖頭,阿敏也說沒有。因為那裏是那些行政人員辦公的地方,是最無聊的,我說道。

「要不去看看吧,好像這幾年就這裏沒有逛過了。」阿輝說道。

阿敏也同意,我有些驚訝,問他們不着急趕路嗎,他們說只要上午出發都可以。我有些無語,心想還不如在宿舍多待一點時間,但還是跟着他們走到了那裏。

阿敏拍了拍那花壇邊的磚塊,然後說很乾凈,什麼灰塵都沒有,就坐了下來。阿輝也坐了下來,兩人不時地說兩句什麼,我原以為他們是想去探索一下這棟樓,這會碰見學校的領導,況且我們還拖着行李箱,而原來他們只是想在這草壇前坐一會兒。

我們就在這裏坐着,他們兩人挨着坐,我大概就隔了一個位置,但幾乎什麼也沒說,他們兩個有時候說一句,但不像是有意義的溝通,反倒是兩隻動物般的觸碰一下。阿輝和我則是什麼話也沒說,但我能感覺到他在注意着我,即使他和阿敏在說着什麼。

這裏沒什麼可以遮蔽的東西,陽光曬着我們,但並沒有我想像中的暴晒,而是一種暖洋洋的感覺,使我通體舒暢。我瞥了他們一眼,他們也微皺着眉頭,感受着紫外線的照射。我們三個就像是從海里爬出來的海龜,一到遍佈陽光的沙灘上便一動不動了,之後我們的鼻子微微舒張著,像是在感受陸地上特有的味道。

花壇邊有三個斜斜的被拉長的影子,我看着那三個黑漆漆的東西在微微顫動,彷彿像是微風能夠吹動一般,我看着這有時抖動的影子,想着就算是再被拉長,再被拉長,無限延伸,這影子也終究是平行,也不會交織在一起,除非原本兩人便緊緊貼著,或是像阿輝和阿敏現在這般手拉着手。

什麼時候他們已經手拉着手了,這也是我透過影子看見的。他們的影子也被拉開,越到末端便越張開着,好像一把剪刀。

「曬嗎。」阿輝扭過頭來,這好像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還好,早知道我們可以早點來這裏坐坐。」

「是啊。」他點點頭,回過頭去。

「挺舒服的還。」我補充道。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或搖頭,而是繼續維持着剛才的姿勢,甚至他們兩人的手也只是放在一起不動,就好像雕刻好的石像一般。

一絲絲的微風吹拂,又很快過去,我們坐在那裏,看着不時有一些人經過,他們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而我們也向他們投去目光,只是我們解答不了他們的疑惑,只能緩慢地讓他們從我們眼前走過,走過那條長長的從下坡延伸到林蔭道的過道,然後消失在了那樹叢中。

「差不多了,走吧。」阿輝從草壇上跳下來。

「不是距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我笑道。

「該去車站了。」他說道。

出了校門,周圍變得嘈雜,行李箱的劃過地面的聲音不再那麼明顯,我們走到車站,這時候有一輛車已經滿人了,不少人站在過道上,而我們並不急,可以慢慢等。

這會兒我反倒希望下一趟車可以晚點來,我們三個人站在一起,看着前面,好像我們將要一起出發。

「等下一班吧,都沒個座位的。」阿敏側過頭,看着他說道。

「行,我們時間夠的,反正去到那裏也是在等著。」

沒一會兒阿輝回過頭來,拍了拍我,他的臉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我看着他,卻也同時看到載他遠去的下一班車正緩緩開進來。

一個腦海里的聲音跟我說,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我這回才發現,這個人一直和我並排走着,以至於我並沒有好好看過他的臉。然而現在,即使一起走了那麼久,不管怎樣,他都要走向自己的路了。

「好好工作。」一瞬間所有的話脫口而出居然是這四個字。

他咧開嘴大笑起來,看看阿敏,阿敏也掩口笑了起來。

「不要那麼正式好不好。」

我也笑笑,確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車門已經啪的一聲打開,周圍有些人已經排隊上去,他拿起了那行李箱,回過頭來說道,「到時候帶着阿丹來看我們。」

我點點頭,「好,到了報一下平安。」

阿丹,我已經帶不過去了。

他沒有再回頭,提着沉重的行李箱隨着人群有些艱難地擠上了公交車,隨即便被其他湧上去的人群吞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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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斜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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