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你唱你的我打鼓

第六節 你唱你的我打鼓

第二天,被吱吱喳喳的聲音吵醒的狄阿鳥一睜眼,就看到幾個高高低低的孩子在眼前晃。這幾個偷溜進來看他的孩子都比他大,其中一個嘴巴上還銜了一隻骨塤,使勁鼓著腮幫子卻小聲地吹。他們看到狄阿鳥有點困惑地醒來,靜靜地看着己們,就停住喧嚷,笑嘻嘻地圍上去。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見他幼稚的睡姿和眨動時的長睫毛像極了嬌巧的奶娃子,情不自禁地問:「你還吃奶不吃奶?」

「我吃馬奶!有嗎?」狄阿鳥一骨碌爬了起來。

幾個孩子笑成一團,逢到龜山婆婆的女奴進來,就跳至跟前,扯着她說:「快帶他去找匹媽媽馬,他想去吃奶!」

狄阿鳥沒有分辨。

他窩著皮褥子坐着,正因摸不到頭腦而又轉顧不到已經熟悉了的花倩兒不安,女奴哄去這些嘲笑他的孩子,一轉臉間換了笑容,嚴厲地督促他起床。

狄阿鳥有點遲鈍地抓着臉頰磨蹭,直到女奴生氣才摸了衣服穿。

清冷的早晨中,寒氣很重。他出去后就忍不住摟住衣服。女奴督促着他,見他一聲不吭地張望,期待見到那位已熟悉的阿姨帶自己回家,乾脆一把扯過,半掂半拽,讓他半飛半走地跟上自己的大步子。

狄阿鳥憋著一口氣來到南坡的幾間土屋前,許多孩子、少女都已靜靜地坐在那兒等飯吃。

其中大的是龜山婆婆的弟子,而小的多是有親緣的孩子。

龜山婆婆坐在對着他們的氈毯上,隨即看到吸引孩子們注意力的狄阿鳥,便招呼他說:「阿鳥!坐到阿哥、阿姐們的前面!」

狄阿鳥帶着早起后的依賴心,發獃地站在那兒啃指甲,見依然沒有花倩兒在,幾乎想哭,只是問:「阿姨呢?她說好要送我回家的。」

「她會叫你阿爸來接你的!」龜山婆婆回答說。

「你騙人的。她根本不認識我阿爸。現在我阿爸找不到我,一定快哭了。」狄阿鳥難過地指住龜山婆婆,歪著腦袋威脅,「你快放我回去!」

「她知道你家住哪裏呀?」龜山婆婆笑眯眯地哄他說,「我讓她告訴你阿爸一聲,說你要在這裏跟婆婆學本領不好嗎?等一會讓阿哥阿姐們帶你玩,一塊兒唱歌。」

「不好!」狄阿鳥撒起性子,一轉身就想跑。

旁邊的女奴飛快地來擒,卻被咬了一口,不禁「哎呀」一聲放開,一用力把他推倒。很快,又有別的女奴來幫忙。她兩個在龜山婆婆躬身過來時和地下踢蹬不休的狄阿鳥搏鬥,卻半天都摁不住。

弟子們笑烘烘地看他們鬧,見到狄阿鳥被他們摁了手腳,牛嘶不止,瘋狗一樣亂咬,都問他是不是「瘋狗」。而局中的兩個女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野勁的孩子,都一身是汗,好不容易在龜山婆婆的略微不快中把他挪了十多步,剛一還手,又被他掙到地上。

狄阿鳥這下一沾地就摸塊石頭,看也不看地就亂砸亂擂,疼得兩個女奴咧嘴後退。龜山婆婆沒有辦法,只好伸着手,一遍一遍地說:「聽話的阿鳥。她真去找你阿爸了,你不是告訴她你家住在哪裏了嗎?」

「可是。她去嗎?」狄阿鳥不甘地問。

龜山婆婆口氣一轉,反過來把問題扣到狄阿鳥自己身上,說:「那要看你有沒有騙她。還記得昨天碰到的女人嗎?她們正等著抓你。要是你倩兒阿姨不分辨真假就貿然帶你回去,豈不是把你送到他們手裏?」

狄阿鳥心有餘悸地喘氣,剎那閃過阿爸常常講到的「狼來了」,不禁嚇了一大跳,飛快給龜山婆婆說明:「我這一次沒有騙她。」

龜山婆婆這就送他到孩子們的身邊坐下,而自己回到氈毯上。她沉默一下,開始用極具感染力的話吟歌:「昔先祖之所,風雪飈颼,大雨滂沱。昔先祖之生,身無火取暖,腹無熟物可裹,惟結土泥為寨,終日捕魚遊獵。今我飽食暖居,不可忘先祖之奮搏。」

眾人轟然,跟着吟唱,惟有狄阿鳥不知道怎麼辦好。他看有面前有木碗,立刻相互敲擊,為大夥伴樂。這舉動打亂了眾人的步驟,一個女孩子立刻惡狠狠地給了他一拳頭,嚷道:「先祖與虎豹搏鬥才有了我們的今天,不能忘掉!」

狄阿鳥一回頭,見是嘲笑自己吃奶的那女孩,大不忿地爭辯:「你唱你的,我打鼓?!」

※※※

天還沒亮,狄南堂便已沿着線索追尋載狄阿鳥出鎮的那輛馬車了。

而此時,狄南良也四處去刨問出入的馬車。他們照那嬤嬤肯定的回憶,初步斷定狄阿鳥確實搭乘一個老人的馬車出鎮,逐漸理出頭緒。

幾個老嬤嬤那兒籠統的回憶在普通人眼裏,也許一如大海撈針,但放到有足夠洞察力和分析力的兄弟兩人那,卻具有實實在在的價值。

若打探到前兩種有符合嬤嬤口述特徵的,很快就能通過貿易的圈子找出他是誰。若判斷是后一種,最有可能是慣拐,與自己家有什麼恩怨的人。

因為天還早,狄南良先找到自覺和自己家有隙的幾家人威逼恐嚇,覺得他們的可能性都不太大,這才帶人去街上。

他們正走着,半路上迎面過來一起車隊,足足有百餘人,上百輛大車,人喧喧,車轆轆。

眾人自覺是哪大家走貨,不可能和狄阿鳥有牽連,正打算疏讓一下,就見狄南良想也沒想抖馬到了跟前,不輕不重地喝:「都下來。查驗!」

班烈慌忙跟上去,小聲地說:「南良。人家不可能拐咱們家的孩子!裏面有認識的,打個招呼,問問就行了。」

說話間,已經有認識的騎士在笑,高聲地說:「二爺在開什麼玩笑?我們這什麼時候也學人家的把兵關口了。」

狄南良在外人面前不怎麼說笑,目光冷冷地走到了前頭。

班烈就替他跟大夥解釋,笑嚷道:「就是把你小子的關!讓你小子掏出求丸子,讓大夥看看!」說到這裏,他連忙改一改口氣,說:「我們頭哥的孩子丟了,你們哪個見到那些手腳不幹凈的傢伙,提個醒,讓那個沒長眼的趕快把孩子送回來。」

押貨人回一些場面上的關切話。

耽擱了一會,一個英俊的青年已騎着馬從後面衝上來,黑著面孔吼:「一幫狗-娘養的。誰讓你們停你們就停!」說完,他一回頭,認出班烈,罵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頭哥前腳要吞顯爺的生意,你們後腳就攔我們的馬車!活得不耐煩了,你們!」

一句話把冷卻的火攪了起來。

班烈看狄南良面孔抽了一下,連忙緩和地罵:「就憑你小子押這趟貨。丟不丟我不敢說,但想不壞前找到買家,我看難。」

「還用不着你們幾個費心!」白碧落對此倒有幾分自信。

狄南良冷冷地看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只是問:「你剛才的意思是說,我想搶你這批貨?你說了,我怎麼好不捧場?」

他的話把大夥嚇了一跳,一個騎士連忙不合適宜地搭茬:「他是說着玩的!」

「他是說着玩的。可我不是聽着玩的。我像是聽着玩的人嗎?」狄南良問,隨即,他給班烈說,「告訴他們,只要是鎮上的,不想和我結仇,最好不要去!」

「這可是你說的!」白碧落猶自得地反咬,「只要丟了,就是和你有關。」

「那是后話!」狄南良淡淡地說,「想要過去,就要讓我先查驗查驗!」

有人已覺得氣氛不對,飛快地回去找王顯。

不大一會,王顯穿着寬鬆的素色裏衣來到跟前,見其中的一輛車已被翻了個底朝天,而剛才還氣宇軒昂的白碧落在狄南良的馬下滾動,登時大怒。他從馬車一旁上到跟前,看到狄南堂也打遠處來,便恨恨地給他吼:「你家老二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找人剮了他。」

「是你的人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現在就問你!我可以讓你一毛一氈都剩不下來,你信不信?我也敢讓你什麼都再見不著,你又信不信?」狄南良指着地下的白碧落說,「至於我今天為什麼說這話,你問問他!」

狄南堂一夜沒怎麼合眼,現在打腦眼裏都疼。他清楚地知道狄南良因狄阿鳥的事趕出了火,加上以前就想給王顯顏色看,就一下發作了。但這也不一定是單純的衝動,若不是自己來得及時,這傢伙肯定故意和王顯翻臉,而後再在半路截貨。這上百車的貨一下就能讓王顯窮下去。那時,兩邊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而王顯又知道合作了貨回來,不合作貨沒了,或許能一拍即合。

只是這種不擇手段為自己不齒。

他也知道,狄南良找不到足夠的理由不會像現在這樣發難,現在是找到理由了,被冒犯了,可現在,自己除非把這樣的猜測在眾人面前翻出來,倒真沒什麼要說的。這就給狄南良一個冷眼,給王顯說:「何不問問怎麼回事?也好找個交代之法。都知道他脾氣暴躁,我也只能回去罵他、罰他。」

王顯心裏有自己占不住理的譜。首先來說,自己帶貨要走不給狄南堂打個招呼就不對,何況他對這兄弟兩個確實忌憚,這就嚷:「下面的人出言不遜,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竟然問我信不信他可以不讓我喝水,這不是爬到我頭上拉屎?你要我怎麼忍?!你今天得讓他當着爺們的面給我認個錯。」

狄南堂這就監督著狄南良當眾道歉,然後打馬過去,要了王顯一路走。他邊走邊說:「他要是敢了何必給你鬧?肯定會不聲不響地干,連我都瞞住。怎麼說來,年輕人受了氣,還不是想在咱們年長的面前說出來掙個舒坦。回去我不會輕饒他的。這次的貨,就讓他來送,就當是讓他給你賠禮。」

「說起來也是我不想欠你的人情。這才讓自家人去送……」王顯也有些不好意思,委婉地說,「你也知道。我不是不想合夥,族裏的人都看着,終究在別人那說不過去。」

「我知道。但你也要想想呀,這一車一車的貨物拉到關內,扣除弟兄的費用,還要算上吃住。一旦聯繫不到商家,或者被人壓價,那就無錢可賺了。生意場上的夥伴是要多年間的相互來往來確立,你讓白家兄弟送過去,目前為止有看到這些可能么?」狄南堂娓娓地絮叨。

王顯連連點頭,卻又罵道:「他阿媽個腿。該死的中原人不講信用。要不是他們毀約,我至於這樣嗎?這筆貨肯定是要賠了。我也就是想讓他趟趟深淺。」

「那也好。」狄南堂自知他情願自己碰碰看,這就說自己還有別的事,就地和他分別。

王顯看着狄南堂遠去的背影,發現自己心裏連半點火都沒有了,回頭想想,人家也沒有當眾人的面給自己弟弟難堪,不禁「嗨」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這傢伙真不簡單。」

他這就打着馬兒回家,到家門口碰到龍藍采,見她臉色難看,腿上還纏了布,不給自己說話就走,不禁奇怪萬分。要說她是來看自己妹妹的話,不至於來這麼早,這就從後面喊了一聲,問她:「和小草吵嘴了?我回頭罵她去。」

「她把人家的孩子給射死了!」龍藍採回頭說得他一愣。

王顯以為兩姐妹一起闖了禍,想到妹妹確實摔得不輕,這事假不了,便誠懇地包庇:「那咱也不能給人家償命。我去問問,出點錢了事。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你了得了嗎?」龍藍采怒氣沖沖了一句,轉身就走。

王顯發愣,進了院子就聽到王芳草瘋子一樣的叫聲,再一看,奴人們都在院子裏探頭髮呆,連自己父親也在,這就過去問。王重山見他來,老氣一嘆,搖頭說:「打架了!姊妹倆打架了!走了一個,另一個又尖叫又摔東西!你說大早晨的,怎麼相互說了幾句倔話就打起來了呢?」

他的四弟王賀穿着褲頭,揉着兩隻眼,藉機扔了句文縐縐的話:「我看是爭風吃醋。靜觀吧!」

※※※

防風鎮的鎮守雪山族的族長龍百川為了自身的強大,開始接受中原的文化,儒家的強勢絕非原始的薩滿教可以抗拒,這是必然的趨勢。鎮上將要開辦的小學(非現代詞。十五歲以前入的叫小學,學習武藝和基本知識。十五歲后入太學,學習治國修身的道理。),裏面是沒有薩滿的一席之地的。身為雪山族的大薩滿,龜山婆婆心裏是相當失落的。她作為一種文明的傳播者,需要自己的土壤,尤其是看到資質不錯的、未必能入小學的孩子,立刻就想收為親傳弟子,傳播薩滿教義。

她把這種情感表達給了花倩兒,佝僂之身,亂髮皓齒之中的都是悵然。

花倩兒早晨離開,就是帶着這樣的使命,他能深刻地體會到阿師的內心,下午一回到鎮上,就帶着託付,按狄阿鳥說的地址去找他的阿爸商量,最後停留在一所年代久遠的老宅子前遲疑。

環顧一圈后,見離院子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圍了一堆人,就走了過去.透過人群,可看到一個老媽子坐在土堆上給周圍的娘們哭訴.她自覺沒有走錯,這就丟開馬韁,走到跟前詢問:「狄狄阿鳥在這裏住吧?」

心裏焦焚的趙嬤嬤猛地一激靈,連哈兩下嘴巴,才說:「小娘!你見過他?」

花倩兒連忙說:「別擔心。他好著呢。你是他的阿奶!」

她剛說完,趙嬤嬤就一手抓上她,擺給旁邊的人:「快去找他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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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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