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天不滅花氏

第一節 天不滅花氏

一轉身就是一個夢的開始,朝暉和夕陰交織,拉長了山脊,塗遍松濤和白樺林。

仰望高處的寒冷雪山,設法涉過水花泛濫的大河,穿過叢林,翻越山巒、走上荒灘,馳於草地,遙望那天地間閃爍如夢的星光,漠北就像一抔蓄滿的水土,嘩啦啦地流淌於志者腳下。打馬走過這干剌剌的土地,狄阿鳥的眼睛便被這廣袤無垠的荒涼、壯美,銅彩和勁風,跳躍起伏的黃羊和狼群晃了。他見羊逐羊,見野馬追野馬,遇山入山,遇水掬飲,最終被黑水阻隔后,便沿水逆行,到達一處開滿小黃花兒的野甸。這裡生活著一家牧民。

家裡的幾十隻羊全在幾裡外的山麓下,白花花地一片。飛鳥看到了就急切地趕去,一下驚到放羊的少年。

他甩過鞭杆子,警戒地取下弓箭,一直等黑點變成笑眯眯的面孔,才用生澀的語言喊:「你是誰?」有了投宿經驗的狄阿鳥知道,他問的不是自己的姓名,而是問自己是「敵」是「友」,便告訴他:「一起放羊吧!」少年生硬地問:「你家的羊呢?」狄阿鳥從屁股后摸出一張黃羊皮,抖了抖說:「你看。我打的。給你!」少年把他扔來羊皮接住,仍毫不客氣地問:「你家的羊呢?」飛鳥往旁一指,吼:「狼!」少年嚇了一跳,一拽馬頭,往遠處的羊堆里扎去。狄阿鳥追了他,等一起繞了一個圈子后回來,已和他談起打狼的經驗。兩人已經漸漸熟識,不但坐到一塊石頭上,還一起修弓箭,相互拉了對方的試。夜晚,他們一起回到一處帳篷邊。這裡只有一張帳篷,也只有那少年一個男人。他的母親高大黑壯,奶著孩子的嫂子卻很豐滿,她們只用細眼打量了衣衫襤褸的狄阿鳥一番,就問:「這個奴隸是從哪撿的!」少年愛理不理,扔掉肩膀的弓箭,卻黑著臉問:「有肉嗎?」狄阿鳥那兒還有半隻幾乎被風乾的羊。他就從馬上提到跟前,向兩個女人解釋:「我是個流浪的獵人!」兩個女人也不再說話,提了羊便去下鍋。吃完喝完,少年便點了堆火,拿出掐好、熬好的牛羊筋讓狄阿鳥看,不想剛說了幾句,帳篷里的嫂子就喊。

少年這就給阿鳥說:「她的奶癢,讓我去揉揉!你等著,我一會就回來!」飛鳥似懂非懂地眨了下眼睛,回頭挑火苦想。※※※狄阿鳥在這呆了幾天,逢日又和少年一起放羊。

他們剛把羊兒趕到水草旺盛的地方,就颳起遮天蔽日的大風。一時間,人眼難睜,羊難回趕。兩人正在辛苦呼羊,便聽到幾起馬蹄響,於是變了臉色,先往回趕。掩馬正走,家裡已經躥火。

少年大吼急沖,剛趟馬到家門前的高桿就被人從馬上按下。狄阿鳥朝塵中射箭,隱隱聽到有人在喊:「還有一個!」只好向遠處逃遁。

他頂風走馬,聽到身後有馬蹄聲便回頭射箭,倒射下了追兵。正走間,面前突然現出高坡,「笨笨」揚蹄而立,繞坡再走。敵人趁機還射,拋出幾枝勁箭。一隻刁鑽的箭枝從刮獵的甲袍側面鑽了進去,狄阿鳥只感覺到被老鼠咬去一口,就幾乎被狂奔的馬匹甩下。他忍著那股涼意,不知狂奔多久,漸漸不省人事。※※※花流霜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她見狄南堂已點亮了燈,正看著自己,便捂著怦怦直跳的胸口坐起來。狄南堂要了她的手,低聲說:「看你一頭是汗的,準是又夢到阿鳥了?」花流霜點了點頭,起身就穿衣服,嘆道:「我怕呀。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他這孩子怎麼這麼膽大?說跑就跑?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他去,一直圈到你們打勝仗。」狄南堂「嘖」地一笑,安慰她說:「你還記得不?娶你那年,人家一個人從龜山摸回來,一下兒找回家個阿媽。我看,這下是到了年紀,要給自己找媳婦了。」花流霜生氣地推去他的手,大聲責怪:「你怎麼一點也不掛心?他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遠走漠北,沒吃沒穿的……一路上都是生蠻和狼群。」狄南堂見她又給自己急,只好告饒:「好了,好了。你要是睡不著了,就起來走走。不能由他在哪快活,大人在家裡遭殃。」花流霜走出來才知道天色發亮,這就往段晚容那裡去,把她叫醒了,一起走鎮走走。天已經很冷了,三葉樹經霜一打,紅通通的掛在路旁。

鎮頭遇到幾個早起的少年,吐著哈氣吆喝來去,一下兒吸引了花流霜的目光。她走出了好遠,還在回頭看。段晚容知道她想的是阿鳥,就打一旁勸說。她在狄阿鳥家呆久了,說話也隨便,硬把狄阿鳥玩劣成性的責任推到狄南堂身上,末了還埋怨說:「阿伯什麼都由著他,把他慣出來的。他怎麼能這樣?阿鳥丟了,他和沒事一樣,吃飯比誰吃的都多,睡覺比誰睡得都香……好像他從來沒有阿鳥這個兒子一樣!」花流霜沉默半晌,輕輕地說:「你怎麼這麼想你阿伯?是我許阿鳥北上的,是逢術護鳥蛋一樣庇在身邊的……倘若你阿伯流露出擔心,我們該怎麼還他一個兒子?他英雄半生,也就阿鳥一個兒子,能會不愛嗎?我罵他不疼孩子,那是我心裡急,恨自己唐突,知道嗎?」段晚容頗有尷尬,低聲說:「想不到阿伯這麼顧人?」花流霜微微地笑,迎風向北,走了一陣又等了段晚容。

她們邊走邊望,希望在地平線上看到令人熟悉的一人一馬,直走了二十來里,太陽東出半桿,才停到一個半歪的草棚邊休息。剛吃了些乾糧,這裡便來了幾個逮了賊的男人。他們擒住的是個漂漂亮亮少年,年齡也不過十六七歲。

段晚容心裡向著英俊的男孩子,就想問問怎麼回事,可還沒聽完個來去,就因那少年呼爹叫娘的告饒的熊樣失望,回到花流霜身邊。花流霜卻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低聲跟段晚容說:「他阿奶常和我說,長生天保佑善良人家,多施一恩可得一恩,多救一命可得一命。今你阿鳥弟弟沒個下落,咱就要了這好,啊?!你去和那幾位阿叔說說,看看他們能不能不再難為這孩子?」段晚容「恩」了一聲,便說予外面的漢子,這才知道他們要找的是這少年的母親,問她為什麼造謠騙錢,讓婦孺為打仗的男人掏錢買命。花流霜一聽也寒了,這樣的昧心人豈可諒解?

但她還是走出棚子,給眾人說:「你們去找他的母親,卻不該難為他——」說話間,她和少年晃了個臉,竟覺得少年容貌似曾相識,不由愣了一愣,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少年看到了希望,只鼻子一把淚一把地求。段晚容早仔細打量過,便小聲在花流霜的耳朵邊說:「他長得有點像你!」花流霜再一看,果真有幾分相像,便納了悶。

一個穿藍衣的漢子見她站在那兒端詳,主動說明:「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母子,夫人不會認得。你別認了,回頭,我把他賣給你!」

花流霜想了一下,又覺得這少年認得狄阿鳥,所以看起來熟悉,便和藹一笑,說:「我怎麼都覺得你眼熟!你認不識得阿鳥?」

少年抓住救命的稻草,怎捨得放掉,慌忙拔著地哭喊:「我認得,我認得!他和我我阿哥呀,我還沒有好好孝敬……!」

段晚容看腰輕點一腳,罵道:「你就騙吧,孝敬吧。

一群漢子里也有聽說過一個「阿鳥」的,笑呵呵地問:「哪個阿鳥?狄阿鳥!」不認識的剛插言問誰是,同伴便「這你都不知道」地解釋:「那是咱們湟東最富的孩子。聽說龍擺尾將軍找他要錢,硬把人逼跑了。這不,像都掛在鎮上!」

少年聽得囫圇,立刻指天發誓:「好心大姐、大姑,你們就救救我娘倆吧。我花落開對天發誓,要是不孝敬你倆……嗚嗚,沒有一個阿哥叫阿鳥,被狗咬掉嘴!」

「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麼?」花流霜大吃一驚。

少年被嚇到,再也不敢往下說,撅了屁股便磕頭,搗頭雞一樣哆嗦。花流霜激動不已,一把把他拽起來,問:「你姓什麼?」

少年見她渾身抖擻,手像老虎鉗子,更不敢吭半聲。

倒是聽到段晚容問了句:「你也姓花?」他才敢肯定地點頭。

花流霜一丟手放了他,回頭給幾個大漢說:「他母子我要了。要多少財物,只要你們開口,我就給!」

藍衣漢子是苦主,一伸手,喊道:「好!給我兩頭牛,這事就算了!」

花流霜點了點頭,這便讓他們跟上段晚容去牽。

段晚容帶藍衣漢子走後,她才把那少年拉起來,問:「你當真姓花?口說無憑,我又怎麼知道你真是花落開!」

少年不知道她的臉色因何而變,就往仍呆在這看熱鬧的漢子們臉上望望,從脖子里掏出一片長命金鎖。

花流霜一把拽下,握到手掌里看,剎那間眼前重現十九年前的一幕。

戰場吃緊,二哥、九哥陣亡,家中從父親到叔父,從大哥到十八哥,凡十五歲以上男兒全披了重甲。也就是在他們上馬臨去的時候,大哥拿出一大把的金鎖,要孩子們藏好,流著眼淚說:「父、兄皆是男兒,沒有逃命的道理。以後,你們就靠這個相認吧。」

她狠狠地握住手中金鎖,漸漸回神過來,仰天嘆息:「天不滅我花家,終是有男兒活了下來!」

既而,她盯著那名叫花落開的少年,恨鐵不成鋼,使勁就是一巴掌:「你父祖都是蓋世英雄,怎就有了你?既作事下作,又怯懦如豬,丟光了他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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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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