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寒暑

第51章 寒暑

太子說,把他當氣流,也就是空氣。

明容不理解。

哪有人要求別人把自己當空氣的?這不是罵人的話嗎。

他做夢受驚,嚇糊塗了。

她說:「人就是人,不是物件。」

趙秀便想起,老七曾經對他抱怨,明容愛講大道理,比之乎者也的老夫子還厲害。

名為抱怨,實則炫耀。

他認定老七故意的,故意當着他的面顯擺,當即命人將弟弟轟出東宮。

明容教訓老七,意在勸他向好。對他,則只有冷冷的一句,同情你才是偽善。

那一日,小丫頭被他嚇壞了。

兔子逼急了能咬人,小神女逼急了會咬人,也會爭吵。

她不願意給予他一絲憐憫。

而現在,明容在講小道理。她看着他,眼神並不冷漠。

趙秀渴望她多說幾句,把小道理講成大道理,可她不說。

不要緊。

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明容總算開始滿口仁義道德的規勸他,她自以為引他入正道。他一字不信,但可以裝作大受觸動。

他要鼓勵明小容。

小神女天真的神諭,不再是老七和趙檢獨享的殊榮,他也有份。

明容問:「殿下,你笑什麼?」

趙秀淡淡道:「說的在理,好聰明。」

明容:「……」

當然在理,這是常識。

他誇她聰明——認真的嗎,還是又在偷摸開嘲諷?

趙秀沉默一會兒,見她猜疑不定,輕笑一聲,拖着調子柔柔道:「明小容,你真聰明……」

明容想,果然是嘲諷。

懶得理他。

趙秀卻在回憶夢中的小神女。

那隻三歲的奶娃娃對妖犬說,小狗,你真棒!

可愛的明小容,可恨的妖犬——仗着一點奇技Yin巧,便能討她喜歡,得她賞識。

她卻不肯對他說一句,四哥,你真厲害!

他淡哼。

明容看着他愜意地笑一會兒,臉色忽變,又是一陣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

趙秀疲倦地合上眼。

明容倒了一杯茶,站在床榻邊,不動。

他……睡著了嗎?

少年走出夢魘,顯得分外安靜,急促的喘息平復,胸膛不再劇烈起伏,呼吸都變得脆弱。

她想離開。

剛退後一步,趙秀閉着眼睛,輕輕的說:「你知道這麼多,餘生只能與我同舟,一榮共榮,一損俱損。我要怎麼相信你?」

明容愣住。

趙秀睜開眼皮,沉沉的目光凝望她,「母后之死的隱情,我從未與人說起,七弟都不知。如今你知道,我的命脈就在你的手裏,我怎麼信你?」

明容感到手心發燙。

她覺得自己撿到一個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揣在兜里更危險。

她說:「是你主動說出來的。」

「我說的,你聽見了。」

趙秀不由分說,拉住她的小手,讓她的兩根手指按住他手腕內側。

他的脈搏如此微弱,幾乎感覺不到生命的朝氣,偶爾一點顫動,恍如重傷小獸的掙扎。

明容突然難受。

趙秀……他一直以來,就是這樣活着嗎?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垂死掙扎。

他在掙扎。

少年又抬手,微涼的指尖輕點她的太陽穴,「斬了這顆小腦袋,砍掉這雙小耳朵,我說的話,你也忘不掉——」

明容無語。

每一次都是,剛有一點同情他,一盆冷水馬上澆下來。

「我失憶啦!」她沒好氣。

「不準裝瘋賣傻。」趙秀說,「把柄換把柄,秘密換秘密,你必須告訴我一個生死攸關的大秘密。」

他微微興奮。

明容瞪着這強買強賣、蠻不講理的少年,思考一會兒,說:「我唱歌很好聽。」

趙秀想,他早就知道。

他說:「這不算。」

明容:「一般人我不告訴的。」

趙秀冷冷道:「我要的是足以致你於死地的秘密。」

明容便絞盡腦汁的想,思來又想去,小聲說:「令狐沛給我的情書,不一定是他親手所寫。」

她暗道,這總行了吧。

這可是天大的秘密。

趙秀不領情:「一粒沙塵,活着不值一提,死了更無價值。」

明容:「……」

趙秀凝視她,忽然,笑了笑。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他宣佈,「慢慢想,想到告訴我。」

明容一怔。

真少見,他這麼大方,還通情達理——不對,她被他繞進去了,他強買強賣在先,她倒霉上了他的賊船,怎麼還誇他?

趙秀輕聲笑。

明容:「……你又笑什麼?」

「你噘嘴。」他笑着說,「明小容,你噘嘴!」

他一直笑,一直笑,接着便咳嗽,咳得喘不過氣。

明容噘著嘴,把茶杯遞給他,心裏想,喜怒不定,笑點莫名其妙,正宗的神經病。

她又想,既然他們在同一條船上,那她請他幫忙,也是理所當然。

於是,她開口:「殿下,你能幫我找一個人嗎?」

趙秀抬眸,「誰?」

明容說完朱媽媽女兒的事情,又道:「年月久遠,當年那姑娘才四歲,不記事,天下這麼大,我也知道不好找——」

「自己走丟了,被好心人抱回家養,自然難找。」趙秀淡聲道,「若是被賣,找回來難,查出下落,很簡單。」

「被賣?」

「多半被家人賣了換錢。」

「不可能!朱媽媽找她那麼多年——」

「她家裏沒別的人?」

「有,有她繼父,老魏對朱媽媽很好——」

「欠債么,賭錢么?」

「他為了戒賭,手指都砍掉了——」

「他賣孩子。」

「啊你——」

明容腦子裏一團亂。

少年背靠軟枕,鳳目冷漠,「窮苦州縣賣孩子的不少,每當天災**,常有人牙子帶小孩上京城。反之,從京城賣到外地,罕見,多是欠了賭債的廢物,為還債而為。」

不對,不對。

朱媽媽家裏何曾窘迫至此?

真有困難,侯府總能幫她,娘親斷不會見死不救。

「幾天後答覆你,少想這種小事。」趙秀不耐煩的道,「專心想交給我的秘密。一月期滿,你若敷衍,必不輕饒。」

「……」

明容安慰自己,不生氣,不生氣。

他的態度向來差勁,現在已經好多了。如果真能找到朱媽媽的女兒,就算他頂着一張臭臉,說話難聽,她也感激他。

於是,她說:「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好消息?」

少年瞧她一眼,目光涼薄。

「只怕未必是你想聽的。」

*

三天剛過,何竺回東宮復命。

太子吩咐他,同走街串巷、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別打官府的名頭,因為真相太久遠,且只掌握在牙婆一人手中。她若欺瞞,拿她也沒轍。

對付這種人,用酒,用肉,用錢,用酒肉錢攀來的交情。

效果不錯。

「……那老太婆喝得醉醺醺的,話倒還說的清晰。據她交代,十幾年前,有這麼一個小姑娘。」

「她爹趕了幾十里路,將她帶到城外交易。牙婆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小姑娘的臉上、身上特別乾淨。她爹自稱家裏窮,養不活一個累贅,可那姑娘實在乾淨,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還扎了兩朵紅色的花兒,實在不像沒人疼的賠錢丫頭。」

「因此,她生怕有詐,足足問了三遍,孩子她爹一口咬定所言非虛,家裏好幾張嗷嗷待哺的嘴,揭不開鍋,只能賣女兒。牙婆這才收了她。」

「那姑娘被寧州的一名鴇母相中,當清倌養著。」

「後來,牙婆回寧州,還打聽過她的消息。聽說,那姑娘養到十三歲,老鴇正待賣個好價錢,誰知城裏來了一幫流匪,將那姑娘連帶着好幾個姐兒一道劫走了。」

「半月後,官兵剿匪,在山上找到一堆白骨,沒見着有姑娘。」

趙秀聽完,只道:「把明容叫來。」

等明容來了,他要何竺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何竺對着明容,猶豫不決。

他想,那命苦的丫頭若能長大,也許就是明姑娘的模樣,天真純善,叫他如何開的了口?

明容焦急,催他:「你快說啊!」

何竺嘆一口氣,語句盡量委婉。

然而,明姑娘聽到一半,臉色唰的慘白。待他說完,眼波都發顫,如同搖搖欲墜的危城。

趙秀擰眉。

小神女在悲傷,她總是為不相干的人難過。

這他清楚,可他不明白,究竟為何?

那只是她奶娘的女兒,與她素未謀面。

世人的生死便如花開花落,每一天都有無數人死去,腐爛成泥。

為何難過?

葉初死了,他都不難過。

她待他並不好,死了還是活着,她都一樣沉默。

他只是暴怒,憎恨,她不能就那樣撒手人寰。

母后一死,再無人告訴他,那一年年蒼白而沉默的雪,憑什麼?

她憑什麼忽略他,無視他,冷落他?她總要給一個理由,即便只是借口,也要給他一個交代。

他只想逼她開口,只想聽她說話。

說到底,不甘心而已。

這天下任何一個人死去,他都不會難過。

他不能失去老七,只因為老七於他而言價值連城,老七必須活着。

唯獨小神女,她若不在,黑暗將教會他悲傷。

明容恍惚一會兒,喃喃自語:「我要告訴奶娘,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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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總在夢中對我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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