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米糕
「……明容!」
何竺愣了一下,看向身邊的玉英。
對方也是微有怔忡。
……錯覺嗎?
「明容!明容!」
玉英轉身,推門進去。
何竺趕緊跟上。
不是幻覺,他們沒聽錯,的確就是太子的聲音。
真是天下紅雨,日出西方,殿下竟然會在睡夢中,呼喊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難道,情竇初開?
何竺本想問玉英一句,轉念還是作罷。
不可能的。
太子殿下全身上下應該沒有情竇這樣的東西。
果然,他剛進屋,便聽深陷夢魘的少年嘶啞的賭咒:「……你想嫁給他,你做夢!孤與他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也不會成全你們!」
何竺嘆氣。
到底誰在做夢啊?
玉英走到床邊,低聲喚醒太子。
好半晌,帳幔之內伸出一隻手,骨相極美,修長如竹,膚色卻蒼白,脆弱的血管清晰可見。
趙秀一把扯開低垂的帳幔,冷冷的問:「明容進宮了么?」
玉英抬頭。
太子剛從噩夢中驚醒,玉白的前額儘是冷汗,雙眸漆黑,戾氣肆意瀰漫。
他回答:「這時辰,明姑娘多半還在路上。」
趙秀閉了閉眼,很快又沉悶地咳嗽起來。
玉英瞥見他身後的床鋪,心裡一寒。
枕巾上灑滿零星的血。
血跡已經乾涸,是太子夜裡咳出來的。
玉英道:「卑職這就去太醫院——」
「不必。」趙秀道。
帳幔再一次垂落下來,遮住少年疲倦的身影。
「明容到了,立刻來報。」
*
明容起了個大早。
冬書還在替她梳妝,便聽得院子里十分熱鬧。
等她睡眼惺忪地出門,一輛馬車停在院中,朱媽媽正指揮著僕役,將準備好的行李往上搬,都是她要帶進宮的。
春棋端來小廚房做的暖胃甜粥。
明容喝了兩口,苓娘過來了。
桂娘提著東西跟在她後邊,交代朱媽媽:「這是夫人的玫瑰釀酒,給姑娘帶上。」
朱媽媽應了聲,吩咐小廝仔細著些,可別磕碰了。
明容一邊吃粥,一邊打哈欠,懷裡抱著一隻藍色的蝴蝶紙鳶。
苓娘看著她,囑咐:「皇後娘娘在家時愛喝玫瑰酒,那瓶系著紅繩的便是給她的。娘多準備了兩瓶,你送別人罷。」
明容滿口答應:「好,我給采桃,問竹,若梅幾位姐姐。」
朱媽媽道:「你說的這些人,是宮女?」
明容:「是啊,她們對我可好了。」
朱媽媽搖搖頭,說道:「送了主子的禮物,如何再給奴才?只會作踐了好東西,顯得不珍貴。更何況,姑娘要送的人可是皇后。」
明容道:「我覺得姑姑不會在意。」
朱媽媽堅持:「皇后不在意,你卻不能不上心。」
明容嘆了口氣:「好吧。」
朱媽媽又對冬書道:「姑娘年紀小,不通人情世故。你在宮裡,可得多看多聽,多動腦子,替姑娘留神著些。」
冬書點點頭,「是。」
苓娘碰了碰明容抱著的紙鳶,問:「常見你大冷天的在園子里放紙鳶,這隻紙蝴蝶哪兒來的?」
明容回答:「宮裡的娘娘賞的。」
「……難得還有妃嬪不懼怕玉貴妃的權勢。」苓娘低聲感慨,「容容,你帶一瓶玫瑰酒給人家,記得道謝。」
明容抬頭,很是高興的樣子,「好!」
苓娘想了想,接著說:「進宮以後,你便留在皇後娘娘那兒,陪你姑姑解悶,莫要亂跑。切記——」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在少女的耳旁悄悄道,「無論何種情況之下,避免和太子單獨相處。」
明容遲疑。
她還是打算跑去未央殿的,但那應該不算亂跑,因為皇后允許她去。
於是,她乾脆的答應:「好。」
馬車從前門出去。
明容跟在後面,快出大門了,才見阿緣滿載而歸。
冬天早上,少年跑了一路,呵出的氣白茫茫的,額頭上蒙著一層薄汗,鼻尖也有汗珠。
春棋迎上前,嗔道:「你可回來啦!姑娘都要上馬車了,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阿緣說:「排隊。」
明容聞著米糕熱乎乎的香味,見他雙手都提著帶去的食盒,忍不住笑道:「你這買的也太多了。來——」她拿走一個盒子,「另一個你帶回去陪水姨娘吃。」
「水姨嗓子疼,只喝清粥,不吃糕。」
「那你自己吃。」
「太粘,不喜歡。」
「……行吧,我吃。」明容無奈,「我這次進宮,不知何時歸家,你別跟我弟弟打架。」
阿緣說:「沒打架,只是我打他們。」
明容哭笑不得。
「別打人。」她強調。
阿緣點頭,正要說話,又聽她道:「也別讓人家欺負了。你跑得快,狀況不對先溜為上,受了委屈放心裡,等我回家替你出氣。」
他一怔。
明容見他許久不接話,奇怪的問:「你怎麼啦?」
少年看了她一眼,臉上泛起異樣的紅,突然轉身跑開。
明容還沒反應過來,他人就不見了。她一頭霧水,問小丫鬟:「他怎麼回事?」
「慚愧吧。」春棋好笑,「他一個大男孩,個頭高,人又長得凶,還是得靠姑娘給他出氣呢。」
「那有什麼好慚愧的?姑娘是主子,他就是長得比王二、馬六他們更高大,那也是個奴才。」夏琴不以為然。
冬書道:「姑娘,走吧。」
明容二度進宮,姨娘們都來歡送她,就連挨了南康侯的打,整天抱怨屁股痛的明浩,都出來了。
明容問他:「你的**不痛啦?」
明浩說:「痛著痛著就習慣了。」他靠近長姐,悄悄說,「姐,我又改了葉子牌的名稱,不叫斗採花賊,叫斗老爹。」
明容擰他耳朵,「你等著再挨一頓打罷!」
她轉身。
冬書扶她登上馬車,胡姨娘攀著窗子,雙目放光,熱切的道:「大姑娘,您千萬別忘了啊!您跟太子殿下說一聲,請他幫幫忙,把妍兒帶進宮,當是給您做個伴兒!俗話說的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您得了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道,可別忘記家裡人,拉你妹妹一把,也讓她做一隻小雞小——」
明容把一塊米糕塞進她張大的嘴裡,「姨娘,你多保重。」
她又伸長胳膊,摸摸春棋懷裡的小狗的腦袋,對它說:「我走了啊,你要聽春棋姐姐的話。」
春棋眼中滿是不舍,道:「姑娘,我會好好照顧勇氣的。」
明容笑了笑,「也照顧好你自己。」
她坐回馬車裡。
馬夫一揮鞭子,喝道:「驅!」
馬車緩緩向前行進,到拐角的一瞬間,勇氣忽然掙開春棋,汪汪叫著追了過來。
明容從小小的窗戶看見,沖著小狗喊道:「回去!」
駿馬奔跑起來,南康侯府越來越遠。
苓娘和幾位姨娘、弟妹,都站在石獅子旁,一字排開,目送她離去。
明容鼻子發酸,視線變得模糊,抬手去擦,指尖觸到溫熱的淚水。
她也是有家的人了。
*
馬車才駛出一段路,明容正閑得無聊,掰米糕吃,腦海中忽聽熟悉的「叮」一聲。
【系統提示:趙秀仇恨值+10】
她不由的笑出聲。
狗太子又在自我挑釁。
正常人晚上睡大覺、做美夢,趙秀半夜沒事幹,隔空記恨仇人,醒來就發瘋。
初時,她還會因為他莫名增加的敵意感到不可思議、生氣,現在收到系統通知,她只覺得神經病少年歡樂多。
又過一會兒。
【系統提示:阿緣支線[人間一枝春]已完成】
【系統提示:阿緣好感值+30】
【系統提示:阿緣好感值滿格,獲得稱號「小家碧玉鄰家女」】
【系統提示:獲得道具·疤痕修復霜x1,墮胎藥x1】
【系統提示:道具存放於隨身空間的虛擬倉庫,隨時可以取出】
明容發愣。
阿緣的好感值坐上了火箭嗎?……升得太快了。
她都沒留意,今天之前,他已經有了70的好感值,怎麼來的?
爹娘、朱媽媽和冬書都是相處十來年,最親近的人。除去他們,就連同樣擁有多年主僕情誼的春棋,她的好感值就一直停留在95,刷了很久上不去。
難道阿緣和沈令一樣,屬於BUG級別的特殊優待?
明容從人物列表中找到阿緣。
他的名字呈現淡藍色,可以點擊。
【備註:你是第二個關心阿緣的人】
明容念著那行字,一遍又一遍。
什麼叫作第二個關心他的人?
難道,阿緣這一輩子,總共只有兩個人關心過他?
水姨娘,還有她。
可她關心他了么?她只是說,她會幫他出氣。
媽媽常說,付出是對等的,真心可以丈量——可阿緣不知道。
一句稀鬆平常的話,在他心裡,居然是值得付出全部真心相報的善意。
他生活在無數人的漠視之中,習慣了身處寒冬,才會遇到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便覺得那是人間春天。
明容忽然很為那個男孩難過。
她看著手裡的半塊米糕,心想,剛才應該把這一盒硬塞給他的。
*
自從太子出宮,去了一趟南康侯府,後宮妃嬪的早起健忘症便奇迹般的康復了,每個人都精準記住了時辰,準時到達長寧宮請安,臉上的笑容也比往日燦爛許多。
太子做到這地步,傻子都知道他的用意。
皇后裝傻充愣了一陣子,太子倒也沉得住氣。
直到一向寡言的皇帝破天荒的在她面前提起明容,皇后才不得不再一次接小侄女進宮。
可她真的不明白,太子到底想幹什麼?
要明容走的人是他,要明容回宮的人還是他。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少年初識情滋味,因為春意萌動而變得反覆無常的少男心?
皇后想不通。
她今年不過二十齣頭,自打娘胎起就沒經歷過情動心動。
即使她的丈夫貴為一國之君,即使他有著享譽天下的神仙之貌,她依然無動於衷。她只覺得,皇帝實在是一個冰冷得令人無法為他火熱起來的男人。
所以少年人的春心,她不理解。
不過這樣也好。
容容回宮,她還是很高興的,不止她,長寧宮的所有人都翹首以盼。
皇后剛做完日常接待妃嬪的無聊工作,明容就到了。
小姑娘提著一個食盒,身後跟著前去接她的小太監和宮女,一行人大包小包的走進來。
春天還沒到,蓬勃的朝氣卻早早地降臨長寧宮。
皇后招手。
明容小跑過來,笑著喚道:「姑姑!」
皇后說:「一月不見,讓我瞧瞧——」她捏捏小丫頭軟乎乎的臉蛋,又牽起她的手,評價,「吃得圓滾滾的。」
「沒有啊!」明容立刻說,「一點都沒胖,我每天都有在運動呢。」
皇后笑著搖頭,「沒說你胖,就是覺得像個小雪球,真可愛。」
小雪球穿著新做的大紅色的棉襖,雙丫鬟上簪了兩朵紅梅,喜氣洋洋的。
明容回頭,「冬書。」
冬書將一個瓶子遞給若梅,道:「皇後娘娘,這是我們夫人自己釀的玫瑰酒。」
皇后頷首,「嫂子有心了。」
明容把食盒放在桌上,蓋子打開來,「還有我帶來的米糕,你嘗嘗。」
一塊塊切成方形的米糕,撒上少許芝麻粒。
皇后神色突變,喃喃自語:「這是後巷老張的……」
明容微怔。
姑姑的反應好大。
米糕這麼常見的東西,她居然一下子就認出來是哪家做的。
她和老張很熟悉么?
「……」
皇后沉默許久,垂著眼皮,纖長的睫毛如鴉羽,沉沉壓下。
明容開始忐忑。
姑姑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有些傷感。
那樣的情緒並不強烈,淡淡的,飄渺在空氣中,叫人不知不覺的便跟著難過。
明容懷疑係統坑她。
於是,她看向周圍的人——采桃和她一樣,不明所以。若梅看著皇后,目光卻是帶點欣慰的。
明容越發困惑。
又過一會兒,皇后終於抬頭,笑了笑:「好多年沒去後巷,老張還在賣米糕啊?難為他一大把年紀,還做的動。」
明容問:「姑姑以前也買過嗎?」
皇後點點頭。
若梅道:「從前侯爺經常去後巷買了帶回家給娘娘。」
明容詫異,「爹爹?」
皇后拈起一塊香糯的米糕,「歲那年,娘親病重,纏綿病榻數月,終是撒手人寰。當時我還小,總吵著要娘親,哥哥為了哄我,經常背著爹帶我出去玩。有時候早上出門,就會在老張那兒買一份米糕填肚子。後來……」
她微微的出神。
後來,爹發現他們經常偷溜出去,大發雷霆。
外面太危險,血月教當街殺人,他們是前朝投誠的官員之後,又是手無寸鐵的孩童,有個閃失怎麼辦。
哥哥聽取教訓,不擅自帶她出去了,但他還是每天早上叫人買老張的米糕,然後親自送來她的院子。
他以為她愛吃。
其實,她不覺得米糕的味道有多麼好。
她開心,她笑,只是因為和哥哥逛街很快樂,僅此而已。
哥哥每天來,她就每天吃,假裝歡喜。雖然不能自由自在的上街,但是每天見到他,跟他說說話,也是她的快樂。
她為人內向,沒什麼朋友,哥哥是她最親近的人。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多久?足有兩、年。
他們長大了。
哥哥年紀比她大的多,他越來越忙碌,忙於學業,忙於仕途,忙於他自己的小家。
他成親了,有了妻子,一兩年後又有了孩子。
他仍然關心她,可他太忙了,不再有時間每日親自送米糕過來,坐著陪她談天說地。
況且,她年歲也上去了,即使是嫡親的兄長,也得顧及男女大防的禮數。總是來她這兒,叫人看見,會有閑話的。
似乎是在潛移默化之中,他們變得陌生。並沒有任何矛盾,兄妹之間卻是不可避免的疏遠。
那彷彿是自然的變化,人所不能抗拒。
她難過嗎?當然。
意識到成長便註定漸行漸遠的那天,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日子。
她從小沉溺於自己的小世界,沒有朋友,和庶姐妹來往極少,爹娘死後,只剩下一個無話不談的哥哥,終究也生分了。
再後來,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家」。
她成了大曜的皇后。
宮裡的日子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就這麼過吧,還能怎麼樣呢?
宮牆內外,兩重天地,她永無脫身之日。
可人總是需要一些信念的,宮中的女人尤其是。
她不愛皇帝,永遠不會愛他。她也不愛富貴、權勢、名利。她更不會有親生的孩子。
那麼,還是告訴自己,她是為了家人。
為了哥哥,為了他的家。
這本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後宮的妃嬪有幾個不是為了娘家而爭寵、爭鬥?哪怕是玉貴妃,她愛皇帝入骨,也得考慮玉家,為父兄打算。
她卻做不到毫無怨言。
見不到哥哥,見不到嫂子,見不到侄子侄女,她有時便會想,他們還記得她嗎?
他們在宮牆之外,在自由的天空下,在擁擠的人生中。
他們還記得,深宮之中有一個明梓晗嗎?
皇后掰下一小塊米糕,送進嘴裡。
還是記憶中的味道,又或者是童年的味道。
她以為哥哥已經忘記了,也許他沒有。
他和她一樣,還記得兄妹親密無間的短暫時光,他還惦記著九重深宮中的她。
如果真是這樣,多好啊。
皇后看向茫然的小侄女,啞聲問:「是哥哥叫你買的么?」
明容不語。
【系統提示】
1.「是。」(皇后好感+5)
2.「不是。」(皇后好感+0)
明容在姑姑的眼睛里看到了期待。
她突然懂了。
皇后懷念的不是老張做的米糕,而是為她買米糕的哥哥,她想念那段時光。
皇后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她,不願意騙人。
十二歲的明容,第一次深切的體會到人心的矛盾與複雜。
終於,她點了點頭,聲音極小的說:「是的。」
【系統提示:明梓晗好感值+5】
皇后微笑,將內疚的小姑娘摟入懷中。
小丫頭的猶豫,她看的一清二楚,但她不想深究,她甚至不願意思考。
她寧願聽到的是真的。
所有的怨言,因為這一份米糕,一個肯定,就能化為一句——原來,他還記得我。
再多委屈,因此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