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定是因為取景器落灰了

「

金秋的氣味瀰漫在東京，街上的行人們大多穿起了外套，在落葉大道上奔波。

銀杏葉變得金黃，在枝頭上搖搖欲墜，只待風吹時，飄轉着落下。

咖啡店前的落葉被掃得很乾凈，相較於繁華地段，這條巷道有些冷清。

因為很少有人光顧這裏，老闆高橋健也悠閑地坐在門口的木搖椅上，專心致志地看着報紙。

「高橋先生。」

某個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高橋健將報紙朝後向下翻折，循着聲音看去。

「啊，是你啊。」

看到京極哲也正站在門前跟自己打着招呼，高橋健露出了笑容。

接着，他的目光轉而落在京極哲也身後的倩影上。

「好久不見了，你們兩個。」

高橋健把報紙收起，即刻從搖椅上坐起，上前招呼著兩人。

「好久不見，高橋先生。」

歌代御花稍退一步，禮貌地欠身致意，嬌嫩的手指握住胸前掛着的膠片相機。

「你還是那麼喜歡拍照啊。」高橋健笑着點點頭，而後為他們兩人拉開門。

進了店裏，咖啡的味道便從四方湧來，輕輕地撥撩著鼻尖。

高橋健快步走到工作枱前，輕車熟路地從架子上取來裝着咖啡豆的罐子。

很快，他意識到這兩人已經很久沒來這裏了。

他手上的動作頓在半空中，沉默地打量著兩人一會兒，他才緩緩問道：

「還是老樣子？」

歌代御花和京極哲也聞言，彼此相視一眼，接着同時回答。

「嗯，老樣子。」

「不，換成黑咖啡吧。」

話音落下時，歌代御花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京極哲也。

他沒有和以前一樣選擇維也納咖啡。

「換口味了？」高橋健望着京極哲也，問道。

「是的，麻煩你了，高橋先生。」

京極哲也點點頭，隨後在歌代御花的注視下，自顧自地走到最裏面靠窗的位置。

可他剛坐下就後悔了，這裏是他和她曾經的專屬座位。

只要提前跟高橋健說一聲，他就會這裏放一本書，告訴別的客人這地方有人坐了。

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京極哲也在心裏如是想道。

隨後，歌代御花才緩緩過來，她撫著淺灰色的百褶群擺，輕輕地坐在他的對面。

京極哲也側着頭看向窗外，沒有看她。

歌代御花凝視了一會兒他，便垂下眼眸。

握著相機的手指不禁微微發力，纖弱的指骨隨之凸顯而出，像是要擠破那層白皙的肌膚。

「不放下來嗎？」

對桌，是京極哲也的聲音響起，平靜得聽不出他的情緒。

「哎？」歌代御花抬起頭來。

可他仍是在望着窗外，用手肘撐著桌面，四指彎曲著托起半邊臉頰。

「是……」

低低地應了一聲，歌代御花把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取下，隨後輕輕地把它放在桌面。….

桌上的氣氛再度變得沉默起來。

良久，歌代御花才開口打破沉寂：「京極同學。」

「什麼？」京極哲也轉回視線。

「現在，你在做什麼？」

「如你所見，我是公文教育的數學科教師，而且，我之前應該也說過一次吧。」

京極哲也身上的西裝是他自己買的，儘管沒有京極翔送的那套名貴，但也算得上剪裁得體，質地優良。

看着他現在這幅模樣，歌代御花一時間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她只好苦笑地說着話：「是啊，我真是的，又問了一遍。」

「無所謂，沒有第三次就好。」

「嗯。」

話題再度中斷了，京極哲也又一次朝着窗外看去，歌代御花凝神注視着他，眼眸中滿是說不清的情愫。

為什麼。

為什麼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你，卻變得跟陌生人一樣。

京極同學。

跟我說說話吧。

不要再看外面了。

可她的心聲即使再過強烈，終究也只能響徹自己的腦海。

京極哲也是聽不見的。

「久等了。」高橋健端著托盤走到兩人面前。

京極哲也這才重新收回視線，他笑着從高橋健手裏接過杯子：「謝謝，高橋先生。」

「謝謝。」歌代御花也握住白瓷杯，白咖啡的奶香從裏面溢出。

咖啡味從京極哲也的杯子裏飄出，即便只是聞着味道，似乎也能感知到這其中的苦澀。

他抿了一口，眼神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後又立即回歸正常。

等到苦澀的味道稍稍從味蕾中散去，他才開口問道：

「歌代小姐，今天約我到這裏，有什麼話要說的話，還請儘快吧。」

「你待會要去哪？」歌代御花下意識以為他就要起身離開了。

「歌代小姐。」他的語氣立刻冷了下來。

「是……」歌代御花毫無底氣地應道。

「我的個人行程，應該沒有向你彙報的必要吧？」

歌代御花想要再說些什麼，可當她看到京極哲也那副冰冷的面容，便打消了念頭，只得低頭看向自己的咖啡杯：

「是、是的，是我失禮了，抱歉……」

「那麼，請說吧。」

京極哲也手握著咖啡杯，在桌面上輕輕地來迴轉着。

歌代御花雙手攥著杯身，緊緊抿著嘴唇。

她想要說的話很多很多，多到明天早上都說不完。

可她想要說的話又很少，少到現在一個字也講不出。

沉默就這樣持續了好一會兒。

也許是意識到會有事情發生，高橋健悄悄走到門口，把掛着「營業中」的銅牌翻面，變成了「歇業中」。

接着他又不動神色地朝二樓走去。

在樓梯拐角處時，高橋健頓了頓腳步，低頭朝着沉默的兩人看去。

他苦笑着搖搖頭，然後繼續邁起步子上樓，只留他們兩人獨處。

「京極同學，我找了你好久。」….

在心底糾結和鬥爭過後，歌代御花最終還是開口了。

儘管她的語氣有幾分顫抖。

「找***什麼？」

「想要告訴你答案。」她直視着京極哲也，說出這句自己鼓起了莫大勇氣的話。

京極哲也聞言稍稍怔住，接着他又說道：「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這點我很清楚，歌代小姐。」

「不是那樣的，京極同學，我是真的想要告訴你答案。」歌代御花辯駁道。

「我已經知道了。」

「那為什麼……為什麼要消失？」

歌代御花說話時，目光始終落在他的身上。

可京極哲也卻一直低頭轉動着手裏的咖啡杯，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不想面對她。

「已經夠了，歌代小姐。」他停下了轉動杯子的動作，「我已經……」

「我答應你，我願意成為你的妻子。」

可他的話說到一半，便被歌代御花的聲音打斷了。

如果說她之前說話時不免有些顫抖和拘謹，那麼這句話則是她用上了自己心底的所有勇氣才能說出來的。

這聲音像是穿透銀鏡的細針，雖然力度不大，卻不容動搖。

京極哲也能感受到那莫大的決心。

他終於抬起頭來，迎上她的注視。

京極哲也這才發現，少女的眸中所倒映的，全都是他。

「我沒有向你求婚……」過了好一會，他才說話。

這是語氣不再那麼冰冷無情，反倒有些觸動。

「但是，你在信里寫過……」

「我沒有寫過那種東西。」

京極哲也沒有刻意否認，但他確實沒有寫過關於求婚的內容。

「這個……」歌代御花忙不迭地從相機的夾蓋里取出一張整齊摺疊的紙。

京極哲也看着她展開紙張的動作，不禁有些愣神。

那正是他畢業時給她的信紙，一直被她帶在身上。

他記得那個夾蓋是用來塞膠捲盒的封面，以記錄相機里的膠捲種類的iso等信息的。

接着，她纖細的手指落在紙上的某一處，然後遞給京極哲也。

指尖落着的位置，是他俊秀的字跡。

「在我今後的人生舞台中，我希望你能繼續留在這裏，直至謝幕。」

歌代御花一字不錯地念著上面的內容，儘管她都沒看向那裏，而是凝視着京極哲也。

信紙上的內容，對她而言，已經是倒背如流了。

「這個……」京極哲也的眼中滿是自己曾經夜裏寫下的句子。

一時間記憶交錯，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個，不是求婚的意思嗎，我已經跟父親商量過了，他尊重我的選擇。」

歌代御花輕靈的聲音持續響起，帶着真誠的愛意，徘徊在咖啡館里。

隨後，周遭都變得寧靜下來，猶如落針可聞。

似乎只能聽到掛在牆上的擺鐘聲。

可再細聽幾分，又好像有兩道心跳聲伴隨着擺鐘而動。….

兩人對視着，都幾欲開口，卻又猶豫不決。

「那天，從便利店回去的路上，我在街上看到你了……」最終，還是京極哲也先開口。

他深呼吸著，像是在做出重要的決定。

「然後，我看到你上了一個男人的車，你坐在副駕駛，笑得很開心。」

「那段時間，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的回應。」

「但是，你……」

「那是我的父親。」歌代御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打斷了他，「那段時間，我一直都在糾結，因為我認為結婚不是可以隨便決定的。」

「所以，我最終問了父親的意見，很認真地和他商量這件事。」

「結果他答應了我，讓我勇敢地去回應你的心意。」

「你看到我的那天，是6月4日嗎？」

這個日期，歌代御花記得很清楚，因為自那開始，京極哲也便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

而京極哲也自然也記得很清楚，因為從那天開始，他就決定要放下她了。

「是的，6月4日。」京極哲也點了點頭。

「是嗎，就是那天，我決定要回應你的心意，所以我才會那麼開心，只是，當我想要找到你，想要告訴你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歌代御花說着，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她的心頭。

這幾個月來，她都在尋找著京極哲也的身影。

她曾無數次在街道上追逐著那些相似的背影，可每每追到一半，她便會自己停下腳步。

因為她知道，那些背影都不是他。

她不會認錯他的。

所以，當他今天出現在自己的取景器里的時候，歌代御花當即就能確認那就是京極哲也。

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人啊。

「誤會嗎？」

京極哲也似乎也明白了緣由，不禁嘆了口氣。

「是啊，天大的誤會。」歌代御花重新坐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光。

對此，京極哲也只感慨著世事無常。

他來到這邊時，自身的年齡也不過堪堪十八。

在穿越前，自己一直都投身於學業與體育鍛煉中，對於情感上的事情，他也未曾體驗過。

重新開始新人生時，他在東京都立青雲高中遇到了歌代御花。

第一次見到她在講台上做着自我介紹時，京極哲也並不知道這個轉校生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什麼。

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和她之間發生過太多事情了。

戀愛的情愫也隨之而生。

畢業時，他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

他沒有想到，兩顆本該貼合的心，卻因為誤會而分道揚鑣。

京極哲也把這當做人生中第一次示愛的失敗，但對於當時的他而言，他認為這份所謂的初戀是不堪回首的。

他選擇了撤離，徹底的撤離。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只是個誤會。

如今，他也只能感慨一句世事無常，僅此而已。….

「那麼，我們……」

歌代御花的聲音不再顫抖，她有些期待地看向京極哲也，似乎下一秒就要說出在一起的話語。

「抱歉，歌代小姐。」京極哲也又嘆了口氣，語氣平靜地說道，「現在重新在一起，我做不到。」

「為什麼？」歌代御花有些慌張地看向他，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明明已經把誤會解開了，為什麼卻要拒絕這份感情。

我們是彼此喜歡的吧，京極同學。

她還在心裏想着原因，京極哲也則直言道：

「之前的我，確實是喜歡你，但是自從那天以後，我就在努力忘卻那段感情，儘管是因為誤會，但是現在的我，已經徹底放下你了。」

「意思是……」歌代御花的嘴唇微微張合著，鴉羽似的睫毛也微微顫抖起來。

「嗯，意思是現在的我，並不喜歡你。」

京極哲也的聲音平靜地落下，沒有刻意地表現出冰冷，卻讓歌代御花的心跳險些漏了半拍。

「是這樣啊……」

歌代御花的眼眸似乎變得暗淡起來，她的聲音也變得無力。

「所以，我們只能遺憾地感嘆一句世事無常，僅此而已。」

言畢，京極哲也將杯中的黑咖啡一飲而盡。

極度強烈的苦澀感瞬間侵襲着他的味覺神經，似乎有一絲冷汗從他的額間滲出。

他忍着苦味說着道別的話：

「你是最近才轉到私塾的吧，之前一直都沒有見過你，既然大學的夏入試落選了，就應該好好準備冬入試，以後還是少翹課吧。」

「就這樣，再見。」

他徑直走到門口，拉開門，掛着的銅鈴叮噹作響。

歌代御花從失神中緩過來，當即轉過身去。

透過玻璃櫥窗，她只能看見京極哲也離開的背影。

這條巷道一直都很冷清，所見之處只能看到他一個人。

歌代御花拿起相機，對準他的背影。

可自己無論怎麼調整焦距，取景器里的他卻始終模糊不清。

一定是因為取景器落灰了。

顫抖著按下快門。

蓄滿的海潮最終從眸里湧出。

掀起無聲的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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