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以情相托
大戰來臨之前，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
長卿剛剛寫好一封書信，拿起絹帛，輕輕吹了吹上面未乾的墨跡，側過頭看著坐在主位上的劉備。這些日子他們保持著一種他人不知的默契，表面上看起來與往常無異。她在他身旁侍候，努力的工作，而他則做好一個謹慎嚴明的主公，認真審視她的工作。
其實許多人也已經默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一日天色剛剛微亮，劉備一隻手支撐在几案上，扶著額頭，似乎是睡著了。長卿無聲的打了一個哈欠，輕柔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些。她的眼底微微發黑，面色亦是掩飾不住的疲倦。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總是這樣，只能在天亮之後小睡片刻。她尚年輕，已經有些體力不支，而劉備畢竟是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時間久了也是難以支撐。
長卿吹滅了自己几案上的蠟燭，將絹帛摺疊好放進一個素色的錦囊中，悄聲走到院外，四下望了望。
「姑娘可是找我？」院門外一個人突然問道。
長卿壓手示意他放低聲音，匆匆走過去，說：「周賀大哥，這是主公剛剛吩咐下來的。」她將錦囊放到周賀手中，「你即刻啟程過江，一定要親手將這封信交到諸葛先生手中……不要讓江東的人看到你。」這個人選她和劉備商量了半天，周賀為人誠實，但處事風格也很老道，做事講究分寸，是值得信任之人。
周賀看了看手中的錦囊，知道事關重大不可馬虎，便鄭重點頭。轉身離開后，長卿悄悄鬆了口氣，如果諸葛亮所料不假，眼下就要到最關鍵的時候了。
悄聲回到房間內，看到劉備還保持著那個姿勢，的確是睡著了。如今已是深秋，清晨寒氣又重，長卿立刻從房間一側的衣桿處拿起那件明黃色的斗篷，躡手躡腳的走到劉備身後為他蓋上。劉備睡得輕，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還是會將他驚醒，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到長卿還未來得及撤回去的雙手。揉了下臉，他悶聲悶氣的說：「我可是睡著了？」
長卿忽然記起那次他和其他幾人趁著自己睡著的時候捉弄她的事情，悄悄眯了下眼睛，坐在他身旁表情極為認真地說：「主公已經睡了一天了。」
劉備頓了一下，猛地轉過頭看她，驚慌的問道：「一天了？」
長卿忍著笑，指了指外面說：「你自己看，外面天都快黑了。」
劉備順著她的手向外望了望，此時尚在清晨，天色並沒有徹底明亮起來，一時間他真的以為是到了傍晚，有些慌張。但忽然聽到耳邊一陣悅耳的輕笑聲，他再次轉過頭，看到長卿努力忍著笑的樣子，立刻明白過來。
「你個丫頭！」劉備指著她，本想著板起臉說落她兩句，但見她這努力憋著笑的樣子，自己也沒忍住，笑了起來。
長卿的笑聲越發肆意，臉上漸漸泛起潮紅。
正在這個時候，孫乾突然走了進來，在院子里他就聽到了一陣陣笑聲，他也是來告知一件喜事，所以興沖沖的就進來了。看到劉備旁邊坐著長卿，兩個人的神態舉動都十分親密，頓時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冒失。
孫乾跟隨在劉備身邊多年，也很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只是主僕這樣簡單。
「哦？公祐這麼早過來，可是有要事？」劉備見到他連忙問道，因為好心情，說話的語氣也請快了許多。
「主公，有憲和的消息了！」孫乾連忙從自己的袖中拿出一塊有點髒兮兮的粗布，遞到劉備面前。
劉備一聽是簡雍的消息，有些意外，連忙拿起那塊粗布，快速的看了一遍，頓時喜出望外。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劉備連聲說著，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喜悅，他匆忙起身，肩上的披風瞬間滑落，長卿則很自然的接了過來抱在懷中，忍不住去湊上去看那塊粗布上寫的到底是什麼。上面有幾筆墨跡，言道「尚在益州，一切安好」，字跡極為好看。
與此同時，劉備已經走到了孫乾身旁，開心的問道：「這是何時送來的？」
「昨天夜裡，一個行船的人，名叫陳文。」孫乾回應道。
「這個人現在何處？」劉備又問。
「我已安排他在館譯休息，這些日子以來為了躲避曹軍，他沒日沒夜的開船趕過來，已經累的不行了。」孫乾不緊不慢的解釋著，轉眼看到長卿有些困惑的神色，立刻又說，「此人說他憲和對他有救命之恩，才冒死趕來。」
長卿點點頭，她至今還未見到過這位簡憲和，見劉備這般高興，知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是極好的。
「好生照顧這位陳文，待過了這段時間，我必親往感謝。」劉備說著，依舊有些激動，「眼下憲和留在益州的確是明智之舉，曹操見過他，若是被曹軍發現，恐難以生還。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都在擔憂憲和的安危，如今終於可以暫時安心了。」他突然想到什麼，轉過頭看向長卿，說，「卿丫頭，剛才我說的那些事——」
「我已經寫好，交到交給了周賀，我囑咐過他必須親自送到先生手中，主公請放心。」長卿立刻說道。
劉備欣慰的點了點頭，一封去信一封來信，讓這幾日因大戰迫在眉睫的緊張和陰鬱心情掃去了大半。
孫乾將那塊粗布收回來，見劉備和長卿的眼睛四周都有明顯的沉色，知道他們又是為籌備戰事熬了一夜，便立刻請示說：「主公，我先去忙了，主公請好生休息。」
劉備輕輕點頭，看著他離開。喜悅過後，疲憊感再次席捲而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卿丫頭，成敗就要看這兩日了，距離孔明所說的日期也所剩無幾，萬不可有何閃失。」
長卿點頭，她當然知道眼下形勢關鍵之所在，眼下周瑜已駐軍三江口，與他們的距離足夠近，她亦是盼著諸葛亮能儘早些安全回來。
這時劉備又打了一個哈欠，他頭腦發沉，輕輕扶了一下額頭，感到身旁有人立刻攙扶住他，側過頭，看到長卿一臉關切的目光。
「你也一宿沒睡了，先去歇著吧。」他輕聲說。
「我服侍主公先睡下。」長卿突然說道。
劉備有心阻攔，但無奈這股困意來勢洶洶，他只感覺自己在長卿的帶領下回到自己的卧房，擺手想要揮退她，但這丫頭卻在他身邊像條小蛇一樣走來走去，很快替他脫去了外衣，又扶著他坐在榻上。
他是真的困了，身子一歪就倒在了上面，鞋都未來得及脫去。
「主公好好休息，長卿告退。」長卿幫他脫下鞋，再為他蓋上被褥，最後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劉備想要說什麼，但還未來得及說，就已經沉沉睡去。
劉備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黑了，他還是覺得暈沉沉的，起來時又覺得身體異常倦乏。
「主公！」他聽到有人在喊他，抬起頭時，看到長卿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銅盆，匆匆走了進來。
「卿丫頭？」他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主公先躺好了！」長卿放下銅盆，立刻按住他的身體，讓他重新躺下，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眉心微皺，「主公要好好休息。」
劉備打了一個冷戰，他這是生病了。
嘆了口氣，他只能聽命重新躺下，疑惑道：「怎麼就病了呢？」
看到長卿不以為意的撇了撇嘴，辯駁道：「任誰也禁不住這樣熬著，主公今後要記住這個教訓，好好休息。」仟韆仦哾
劉備抬眼看著她，見她從銅盆里擰出一塊冒著熱氣的濕布，然後輕輕放在自己的額頭。
「小病也無大礙，過幾天就好了。」他滿不在意的說。
「主公你倒是不在意！」長卿嘟著嘴，有些不悅地說，「當主公的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下面的人哪裡能安心！公祐先生他們好生辛苦，外面事務繁忙不說，還總是要被你嚇來嚇去的。這次事發突然，要不是有黃姨在，我們幾個人都要傻眼。」
劉備被她這般神態逗笑了，小小年紀倒有一副管家婆的樣子，嘮嘮叨叨的說個沒完，可是自己的心裡卻異常溫暖。
能被人這樣管著，何等幸運。
「好好好，我聽卿丫頭的，一定注意休息。」他只得安撫道，「今後有你在管著我，當然要好好休息了。」
長卿突然一怔，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說：「你是主公！我哪裡管得了你——我去端葯。」
劉備躺在床上忽然一笑，她臉上的羞紅可是躲不過他的眼睛。本來是要讓她自己想個清楚，也讓自己想清楚。可如今，他已經不想再去考慮那些所謂的理由了，同樣的錯誤，何必再犯一次？
心中一陣熱燥，劉備深吸了一口氣，輕碎的腳步聲已經由遠及近。
「好在我剛才見時辰差不多了就讓人煎好了葯，本來是想要喊醒主公的。」長卿自顧自地說著，隨後將手中托著的食案放在一旁。劉備見狀再次坐了起來，長卿則從一旁拿來長袍為他披上，同時整理好靠墊讓他倚在上面。
劉備註視著她轉身端起碗，然後坐在榻上，輕輕吹了吹，遞到劉備面前。
往事突然在眼前一閃而過，只不過那次他是端著湯藥的那個人。
長卿見他看著湯藥不動，悄聲試探著喊道：「主公？」
劉備回過神來，忙接過湯藥沖她笑了笑，一口喝了進去。當真是苦，就如同那段記憶一樣的苦。
長卿見他皺著眉頭，淺笑一聲，然後從一旁端來另一杯清水，讓他漱口。
這樣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劉備看著她在身旁不停的忙碌，忽然升起一種想要將她攔下攬入懷中的衝動。然而他的手剛剛抬起，就聽見門外由遠而近的一聲「大哥」，將他從夢中驚醒，連忙收斂神色。隨後關羽和張飛一同掀簾而入，大步走了進來。
「二位將軍身上帶著寒氣，先去那邊暖和一下身子！」長卿端著食案和空碗離開，見他們二人這樣興沖沖的跑進來，立刻堵在門前，一邊指著房間中間的炭盆一邊很強勢的說道。他們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便乖乖的走到炭盆前靠手。
劉備難掩笑意，說起來他這兩個弟弟也是有著萬夫不當之勇，偏偏就被這麼個丫頭一句話治住了。
「大哥，我剛在軍中聽說大哥病了，可是好些了？」關羽面露關切，連忙問道。
「是啊，這麼些年來極少會見到大哥生病，可是過於勞累了？」張飛也在一旁說著。
劉備倚靠在塌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輕輕抹了一下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漬，這一碗苦藥倒真是管用。
「無礙的，只是偶感風寒而已，剛剛已經吃過葯，休息一天就好了。」他安慰兩個弟弟說。
「這丫頭，是怎麼照顧哥哥的！」張飛大聲吼道，故意要讓外室的長卿聽到。
劉備瞪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再說下去，才緩聲說道：「眼下大戰在即，你們還有軍務在身，萬不可鬆懈，做好萬全的準備等候待孔明回來。」
「即便如此，大哥也要注意身體。」關羽不像張飛那般急躁，聲音也柔和許多，「總是這樣熬著，身體自然是吃不消的。正如大哥所言，如今大戰在即，就更需要養精蓄銳，這般緊要關頭大哥可不能有什麼閃失。」
劉備點頭，也知他們都是在關心自己，無需再多說什麼。
這時候長卿已經走了回來，湊在關羽和張飛中間用暖和著手，又使勁搓了幾下退去寒氣，這才轉身坐到劉備面前，在他詢問的目光中很是自然地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便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之後她才從枕邊拿起之前那塊放在額頭上的麻布，端著銅盆又走了出去。
關羽和張飛看著她進來，看著她做完這一切，又看著她離開，最後同時看向劉備。
「你們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劉備見他們目光異樣，不解的問道。
兩個兄弟一起傻笑起來，也不說話。
劉備知道他們的意思，沒有解釋，也不用解釋。既然所有人都認定了的事，倒是省去了許多麻煩。
「且先不說這件事了，眼下距離孔明囑託的時間僅剩下三日，你們趕快回到軍中加緊操練。待孔明從安全返回之時，大戰必將到來。雖說此次主要是由江東軍士對抗曹軍，但我們也不能鬆懈，如果周瑜能戰勝曹操，剩下的事情就要看我們的了。」劉備又抹了抹額頭滲出的汗漬，頭腦此時也覺得清爽了許多，應當是發現的及時，病情也沒有拖延，再加上黃夫人醫術精湛和長卿的悉心照顧，他才能恢復的這麼快。抬起頭，看到兩個弟弟仍是不放心的看著他，便說道，「現在我正需要好好休息了，你們快回去吧。」
而此時長卿帶著一盆剛剛打好的熱水再次返回，剛一進屋就看到關羽和張飛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兩個人連聲笑著走了出去，似是有意在迴避什麼，長卿則是一臉的茫然。
「主公，二將軍和三將軍怎麼有些怪怪的？」長卿將銅盆放在塌邊，然後坐在他面前從盆中擰出粗布。
劉備沒辦法解釋，只是淺笑著從她手中接過了濕熱的粗布，擦掉臉上不斷滲出的汗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