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向死而生

長卿被身下人扶住肩膀緩緩坐起來時，再也忍不住，喜悅一點點綻放在她的面容上，目似雲煙，臉龐上還帶著片片潮紅，任何人見了也會由心而嘆，這便是世上最好看的笑容。

「你沒有說謊！」長卿的手還伏在劉備的左胸前。

劉備亦是心中萬般憐惜，左手輕輕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右手則輕柔的剝開擋在她臉前的幾縷髮絲。

「我何時騙過你？」他輕聲說，稍稍展眉，深吸一口氣耐心與她說，「只是你好好想一想，你如今才多大？而我呢？很多事情，並不是說單憑著一腔喜愛就能解決。」

那樣一個純粹而美好的笑容便漸漸淡去。

「你若不說，這些話我也可以忍住永遠不說。」他此時放開手，重新端坐起來，「你大可以去找一個年紀相當的青年才俊相伴一生，而不是如我這般半百之人。即便再是喜愛，現實終歸是現實。」

長卿卻狠狠地搖頭，說：「我年少立志，今生不會讓人掌控我自己的命運，只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雲霄客。所謂的情，有則有已，無則罷了，我也絕不強求。直到遇見了主公，才覺得年少時的荒誕——」她短暫的笑了笑，顯得一絲苦澀，「今生我只會為一人動心，既然這個人是主公，便容不下其他人了。」

劉備面有動容，卻強壓著心中所想，未動絲毫。

「從古至今，從未有人規定過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與他在一起。」長卿轉而又說，「我知主公的顧慮，主公也知我心中所想。」

劉備卻不言語，只是微微的點頭。

「如此，哪怕是只做知己，我便知足了。」長卿換做了一種輕鬆的語氣，話已說至此，便無其他可再糾結。她只求這一生並無遺憾的活著，此時看來，她並無遺憾。

劉備卻難以如她這樣洒脫，他還從未見過如長卿這樣的女子，大膽地說出喜愛之情，又能坦然處之絕不任性。只是此時他所要顧慮之事太多，根本沒有閑情去顧及兒女情長。亂世之中，他所能做的，是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足夠保護他們所有人。

「眼下北有曹操，南有蔡瑁、孫權，我們夾在中間如一葉扁舟，隨時都會傾覆大海。卿丫頭，若是今後我們可以渡過眼前的危機安頓下來時，再來考慮這些事情，你可願意？」

長卿點頭，這也是她此時所想的。

建安十三年六月初，劉表病故。荊州此時已經被蔡氏一夥掌控了實權，他們禁止身為長子的劉琦前往襄陽奔喪，也沒有任何書信通知劉表生前仰仗依賴的同宗兄弟劉備。在他們的簇擁之下，年紀尚小的公子劉琮接任荊州之主，而就在劉表的喪事尚未辦完之時，北面曹操率領近百萬大軍南下的消息已經傳來。

荊州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

劉備自知不敵，好在他們已有所準備，立即收拾行囊前往樊城。早先時候，黃月英已經前往了襄陽，此時也來了消息，他們已經先一步奔去江夏，畢竟諸葛亮為劉琦救命之人，他必會照顧黃家人。

劉備他們此行最後的打算，是江陵。

江陵是荊州重鎮，位於江水一側，有著充足的儲糧。若是能先一步得下，可佔據有利的地形，有了立足之地，方能考慮如何抵抗曹操的軍隊。

之前劉備已經派人布告新野百姓，曹操不久後會南下攻打新野，體弱老幼者可先往他處避難，而年輕力壯者可從軍，也可自行他去。幾個月過來，離去的百姓並不多，似乎都在觀望。待劉備一行動身前往樊城后，數萬百姓跟隨其後，同往樊城。

這樣的場景劉備沒有想到，諸葛亮更沒有想到。

面對百姓的跟隨信任，劉備感慨萬分，他不願再拋下他們，命令所有人保護百姓，同行同往，然日行十里的速度，徹底打亂了他們之前的計劃。

待他們所有人趕到樊城時，曹操的軍隊已經來到了博望坡，直逼新野。

劉備和諸葛亮不敢再有多耽擱，隨即指派關羽從水路先一步趕往江陵，安排妥當后再回來接應他們，諸葛亮則前往江夏勸說劉琦出兵救援。而張飛、趙雲、糜竺、徐庶等人依舊隨劉備一同護送百姓前往江陵。劉備有心遣散百姓，卻又於心不忍。之前路過襄陽時，襄陽城門緊閉，一個難民也不收容，待劉備走後，反而從城內跑出來許多逃難的百姓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之中。如今再次動身前往江陵，樊城的百姓也一同跟隨在劉備身後，一路上加上鄧縣等地陸陸續續加入的百姓，竟有十萬餘眾，人群浩浩蕩蕩不見其尾。

從未見過在這樣戰亂的時候，會有這樣多的百姓跟隨一個被幾十萬大軍追殺的人。

前往江陵的路還未走出一半，身後傳來了劉琮不戰而降的消息。劉備此時已是萬念俱灰，天絕於此，何處才是生路？

身後十餘萬百姓的跟隨成為了支撐他的最後動力。

然而，這最後的稻草最終還是被壓倒了。

曹操佔領了荊州之後，即可派出由曹仁率領的虎豹騎趕往劉備逃亡的方向，絕不給他留任何活路。虎豹騎可日行百里，名震天下，不過兩日就追趕上了劉備的部隊。

這根本就是場屠殺。

落在後面的百姓多數被曹軍砍殺，就連老弱婦孺也沒有放過。待他們殺到劉備眼前時，已是殺紅了眼，見人就砍，抓人變殺。慌亂之中，所有人都被衝散，一時間哭聲喊殺聲四下喧囂，周圍的一切猶如人間地獄一般可怖。

長卿算是幸運的，因為她之前學會了騎馬，在最危急的時候又用劉備送給她的劍暗中刺殺了一個曹兵，搶了他的馬匹趁著混亂逃了出來。但誰知她尚未跑出多遠，在一處山坡之上看到了一隊身著甲胄的士兵，其中一人更是與眾不同，不似是一般的兵卒。他們緊追著一群人，即便深夜難以看清，但長卿還是認出了劉備的披風。

此時的她萬分焦急，根本來不及思考，見他們到一處路口四下尋覓劉備的去處，便緊勒韁繩，只聽夜間一聲嘶鳴，極為扎耳。

長卿見那群人匆匆朝她而來，方才轉馬向身後狂奔。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鞭策馬匹，只覺得自己口中滿是血腥之氣，眼前視線也有些朦朧。長卿猛地甩甩頭，繼續策馬狂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只知天色微亮的時候，她的馬已經再也跑不動了。長卿眼前發黑，可還是強打精神翻身下馬，剛剛躲在馬後，就聽它痛徹心扉的一聲嘶鳴，便翻倒在了地上，數支箭矢插進它的身體里，已是沒得救了。她不敢有任何耽擱，慌忙躲進了旁邊的樹叢之中，流矢幾次險些射中她的身體，但均被茂盛的樹木擋住。

長卿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最後的絕路，可有不甘心就這樣等死，忽然耳邊聽到一陣隆隆水聲。極端的時候人的思維總是異常敏捷，為了求生，她毫不猶豫的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摘下頭上的發簪，劃破身上的衣服然後撕下一塊，撿起一根粗細適當的木樁用衣布裹住背在身後，直朝著那潺潺水聲而去。

這時，身後甲胄的聲響也越來越明顯。

穿過叢林后，她才看清這是一處高約三丈的崖壁，有一條清河從此流過，形成了一個小瀑布，崖壁的下端水流湍急，不知所去。

沒有別的選擇了。

長卿深吸一口氣，卻在此時聽到身後有人喊道：「小將軍且慢！」

慢慢轉過頭，看到那個為首的將領也已經走出了叢林，在他身旁其他兵卒已經拉滿弓弦，隨時準備射殺她。

這樣近的距離，她躲不掉的。

可令她奇怪的是，那個將領再看到她時，就像見了鬼一樣，滿臉的不可思議。周圍的兵卒等得久了，也沒聽他說話，同樣是滿臉的疑惑。

「這位將軍，若是有話快些說來。」長卿打量著他，同時注意著其他人的神態，為自己尋個機會脫身。

那人恍然一動，右手突然向後一揮。長卿萬分驚駭，以為那人要下令射殺自己，然而他身後那些兵卒那些人卻相反將長弓放了下來。

怎回事？

「你是何人？」那將領上前一步，問道。

「你別過來！」長卿同時向後退了一步，腳跟已到了石崖的邊緣，那人便不敢再動，「我被你從夜裡追到天明，你卻不知道我是何人？」

那人細細的看她，說：「我一開始追的是劉備，怎知半路被你帶偏……你可是故意的？」

長卿點頭。

「如此說來，你是劉備身邊的人？」那人又問。

「劉備是我主公，怎樣？」她不解地說，這人看她的神態彷彿之前就認識她，長卿心中疑惑，一時忘了脫身之事。

那人不語，依舊是仔仔細細的看著她。

長卿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頭髮散落了下來，是個女子的樣子，然而就算是女子，也不至於令他這般看得仔細。難不成——

「姑娘，你先下來，萬事好說。」他向後退去一步，目光卻沒有絲毫的鬆懈。

這人，是不是見過那個故人？

「你又是何人？」長卿警惕地問道。

「在下南征將軍曹仁。」

「南征將軍……哼！」長卿冷哼一聲，「原來是曹賊的兄弟！」。

曹仁身旁的士卒立刻上前一步，卻被他用目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又縮了回去。

「姑娘，我們不會殺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你先下來，我放你回去。」曹仁側過身子，指了指身後的樹林，「我們之間並無恩怨，我只殺劉備。」

長卿憤恨的看著他，叫囂著說：「只殺劉備？不殺其他人？你們所殺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還少么？你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人的獻血，怕你這輩子都洗不掉了！」

曹仁強壓著怒火，沒有理會。

「你們既要殺我主公，又怎會放過我？」長卿見他的神態，轉聲說道，「我且問你，你是不是見過一個叫君若的人？」

果然，曹仁的臉色一變。

君若……她究竟是何人？為什麼曹操身邊的人也見過她？

長卿來不及再想其他，見此時時機正好，突然笑起來，令曹仁大為不解。

「我家主公有天命相佑，你們殺不了他的！」說完，長卿向後倒去，縱身躍進湍急的河水之中。

曹仁滿臉的驚愕，走上前時，已經難以尋覓她的蹤影。

「加派人手隨我沿著這條河流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去！」他大聲喝道，面上依舊是一番不可思議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