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佈局
皇州城。
長黎宮牆外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設有一個外閣。而其中的南閣因其離皇宮較近，便於皇帝直接下令指揮，所以就成為了龍陵衛的大營。
閣中大堂之內頗為昏暗。晨光於此止步，明暗兩色也被腳下的木質門檻清晰地分割開來。堂內燃着火盆，偶有幾點火花從盆中蹦濺而出。
憑藉着這些火光，倒是能勉強看清堂內的環境。
只見一人正坐於桌案之後，案上顫顫巍巍的燭光映着他的臉。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看着站在桌案前的秦義，緩緩開口道：「這次你帶着你的手下去峪州城一趟。」
「明白。」秦義當即低頭行禮示意：「那大人，我們具體做些什麼哪？」
「調查，收集情報。」姜臣搓了搓頜下細密的胡茬。
「只是……」秦義眉頭一皺，稍有一絲猶豫：「這峪州城是峪王的領地，會不會……產生些什麼誤會。」
龍陵衛是為皇帝刺探情報的機構，如今卻悄無聲息的潛入峪州城內，難免不帶點別的意思。
「放心，陛下默許了。」姜臣淡淡道，他的左手緩緩摸到了桌案上佩刀的刀柄：「而且，峪王似乎有些不老實。」
「卑職明白了。」秦義點了點頭，其中深意他已然了解。
姜臣隨後叮囑道：「人別太多，但是要精幹。」
「明白。」
「還有，峪州城內還有一個我安插在暗處的千戶，必要時刻你可以和他取得聯繫。」
「是。可是……」
「聯繫的方式我一會兒會讓人告訴你。」
「是。」秦義本能地服從著一切安排。
「去吧。」交代完一切，姜臣揮了揮手，示意桌案前的人可以退下了。
而秦義則站在哪一動不動，他緩緩開口說出心裏的顧忌：「只是大人……」
「說。」姜臣不急不躁，語氣里還帶着一點耐心。
「要是和峪州的軍隊起了衝突，我們……」秦義慎重道。
「嗯……」姜臣微微皺了些眉，思忖片刻，開口道：「那畢竟是皇子的領地，我們面子上還得裝着過得去才行。」
秦義低頭不語，他等待着姜臣的命令，然後服從執行。
姜臣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看樣子心中已有良策，他握拳拍掌，輕聲道：「那就這樣好了，除了皇子和其手下親軍……剩下的人，攔者皆殺。」那眼神里隨即泛出了一絲寒光：「閑雜人員的生殺之權，你自行定奪。」
「是。」
桌案上的燭光顫抖了幾下，它們是不是也害怕了這種無情。
姜臣繞過桌案，伸手拍了拍秦義的肩膀，安慰道：「我們有皇帝撐腰，一些草民而已，找個借口想殺就殺嘍。」
秦義似有些不忍，但還是堅定地答道：「卑職明白。」服從是他的職責。
火盆之內的木柴爆出一陣陣噼啪之聲。待秦義走後，大堂之內又變得靜悄悄的，昏黑的環境裏，姜臣一動不動，他盯着面前的燭光，獨自一人坐在桌案后呼吸著空氣。
大堂左側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因為那裏遠離火盆，所以它的四周被陰影包裹着，但是隱約可以看到似有一人從門後走出。
姜臣一聲輕咳，隨後雙眸一斜，瞟向那裏。
伴隨着一陣清脆的腳步聲，陰影中傳出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這人看樣子有些狠不下心來。」他口中的人自然指的是秦義，
剛才的談話，他在門后聽得一清二楚。
「小事兒。」姜臣淡淡道：「多殺點人他就不這樣了。」
「真不明白，你到底看重他哪點？」男人走到火盆旁邊，火光只照亮了脖子以下，他的臉依舊藏在陰影里。
此人身穿一件龍陵衛的官服，肩膀處綉著一隻呲牙咧嘴的龍頭，腰系著一條牛皮革帶，腰側則懸著一枚做工精良的令牌。只見那令牌之上，鑲嵌著一條由紫色礦石雕刻而成的龍紋。
這是一位千戶，但絕對不是李炳文。
「忠誠吧。」姜臣雙手抱在腦後，雙腿搭在桌上，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
「好吧，隨你怎麼想了。」男人無奈道。
「事兒辦的怎麼樣了？」姜臣頭一扭，話鋒一轉，問到了重點。
「蜀州那邊都安排好了，消息嘛，還得再等等。」
「嗯……」姜臣緩緩閉起雙眼，平靜道：「辛苦你了。」
「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腳步聲漸漸離去，漆黑的大堂之內又只剩他一人，姜臣似乎很喜歡這種被昏暗包裹的感覺。燭光微弱，似要燃盡。「峪王……蜀州……」他閉着眼，喃喃道，一隻手悄然地摸到了刀柄上。
他呼出了氣，下一刻卻並未吸回。手掌突然間握緊了刀柄。
佩刀從皮質刀鞘內猛地抽出，離生刀出鞘，寒光乍現。
刺眼的光一下子驚醒了馬背上的秦義。已是多日之後，此時的他正身在峪州境內。他搖了搖腦袋，手抵在額頭望向蒼穹上的驕陽。不得不說，今日的陽光確實有些強烈。
秦義回頭看去，身後跟着十餘個身着尋常百姓裝束的龍陵衛，他們皆是自己的手下，跟隨着來峪州收集情報。
大路兩旁的綠植飛快地向後移動，一行人正策馬狂奔。
「大人。」李源騎馬上前幾步，提醒道。此人二十多歲的年紀，但已官至龍陵衛百戶。
「怎麼了？」
「您看，峪州城快到了。」李源激動道。皇州之外的地方，他還是第一次來。
秦義扭回頭向前望去，遠處地平線上正緩緩升起了一座雄偉的城牆。
那是峪州城的城牆。
秦義輕輕一笑，隨即大手一揮，嚴肅下令道：「李源，你帶幾個人跟我從東城門進，其餘百戶伍長從西、南兩個城門進城，間隔一個時辰，分批進入，切記在城內隱藏身份，不可張揚。」
「是。」眾人齊聲應道。
峪州城城郊的小路上有一隻約莫三十餘人的車隊。佩刀的侍衛騎着高頭大馬走在最外面，一輛樸素的馬車和一架木板車被他們圍在了中間。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一個精壯的男人，他身材高大威猛，看樣子應該是這群侍衛的領袖。
隊伍最後則是閑散的兩騎，馬背上的兩人還很悠閑。
「樹影婆娑，清風入懷，啊，這才是生活啊。」楊辰安觸景生情，感嘆道。他閉上眼，嗅了嗅春天的味道。
吃完了半個已經涼掉的麻醬燒餅，易修陽仍有些懷念地嘬了嘬蘸着油漬的手指。馬背上的他不以為然地問道：「咋們中午還吃什麼呀？」
「你就為蹭飯來了是吧？」讓人心曠神怡的氣氛被打破，楊辰安一臉嫌棄。他很詫異，如此的良辰美景，竟不敵手中一餅。
「玩歸玩，但飯還是要吃得呀。」易修陽貪婪地舔了舔嘴唇：「而且你這大戶人家的飯菜不比我們這市井小民的油水多啊。」
「行、行、行。」楊辰安扭了扭身子，故意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瀟灑地揮了揮手，道：「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撐死了可不賴我啊。」
「明白。」隨後易修陽裝模作樣地抱拳行了個禮，道：「那就多謝楊公子啦。」
楊辰安配合著點了點頭，笑道：「不過吃完了飯，你得幫我幹活啊。」
易修陽拍著結實的胸膛，保證道：「包我身上，只要您別讓我賣色就行。」
「行。」楊辰安向身後跟着的馬車使了個眼色，道：「喏，你今兒得給我釣滿一桶魚才行。」
「好說。」
……
「吁……」車隊領頭的騎士勒緊了韁繩，胯下黑馬一陣嘶鳴，他們在一個湖邊停了下來。
「到了。」領頭的騎士大聲道，他的聲音洪亮：「所有護衛原地休息，注意警戒四周。」他騎馬走向劉夫人的車前，語氣瞬間變得溫柔起來：「夫人，到了。」
「好的。」劉夫人撩開車簾，朝着他微微一笑：「一路上辛苦你們了。」
「卑職份內的事。」男人受寵若驚。
丫鬟替劉夫人撩起了車簾，然後又扶着她下了馬車。
這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美婦，雅緻的玉顏上畫着清淡的妝，豐滿誘人的嬌軀只用一件素雅的絲綢衣衫包裹起來，質樸中還散出些掩蓋不住的妖艷。她便是楊辰安的生母，劉氏。
「芬兒，去把車裏的點心拿出來。」劉夫人站在馬車邊，玉手輕彎，擋在額前，那強烈的陽光讓這位美婦人感覺有些刺眼。
「知道了，夫人。」芬兒甜甜一笑。她本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在楊府打雜，劉夫人看着她乖巧機靈，就留在身邊給自己當做貼身的丫鬟，平日裏待她不錯，似乎是當成了自己的親女兒一樣。
劉夫人向楊辰安兩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來。
「娘親。」楊辰安一路小跑着到了劉夫人面前。
「夫人好。」而反觀易修陽，他則是表現得有些羞澀，雙手背在身後，緊握著一撮衣角。
「誒，不用。」劉夫人甜甜一笑：「叫我劉姨就行。」
「這不合適吧？」易修陽苦笑道。
「啪」的一聲。楊辰安一掌拍向易修陽的後背。「有什麼不合適的，讓你叫就叫，你跟我們出來，不得給我娘親哄開心了啊？」
「那……劉姨。」易修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臉頰上微微泛起些粉紅。
「哎。」劉夫人的玉手輕掩在嘴邊，她嫣然一笑，散發出屬於三十多歲女人成熟豐滿的韻味，何況她本就姿色上佳，那一顰一笑別提有多誘人了。「給。」她輕輕遞過去一個紙包。
易修陽接過後拆開一看：「北月齋的點心。」他驚訝道。
這北月齋的點心可是峪州城內出了名的一絕，想買他們家的點心得提前十多天預約，不是因為做的慢，而是想吃的人太多了。
面前這麼一份點心想必也是劉夫人也是動用了一點點特權。
「謝謝。」易修陽感激道。
劉夫人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而易修陽在這種撫摸下則溫順的像是一隻寵物。也難怪，這成熟的女人帶給他一種母性的關愛，這是他孩童時很難感受到的東西。
暖風陣陣，別說，這個春天還真讓人懷念。
「那娘親我們就去湖邊啦。」楊辰安左手提留着一個木桶，右手拿着一根魚竿，早已在旁等候多時。
「去吧。」劉夫人笑着點點頭。
峪州城郊外有一處野湖，這裏四周寂靜，水波不興，偶有幾隻飛鳥從湖面略過，算得上是一個讓人放鬆心情的絕佳場地。
「給。」易修陽拆開油紙包，從裏面拿出一塊點心遞給楊辰安。
「嗯，好吃。」品嘗過後，楊辰安稱讚道：「別急，一會還有肉哪。」說着，他又朝着遠處使了個眼色。
烤架上的羊肉正滋滋的往出冒着熱油，那孜然的香氣正緩緩升騰而起。
「放心，有數。」易修陽會意一笑，他又拿出了一大塊點心，剩下的便用油紙再次包好，喃喃道：「給老李留一塊嘗嘗。」
綠草，野湖，輕風，一切都是屬於春季的美好。劉夫人和丫鬟在草地上說笑，幾個護衛散開在四周放風，其餘的幾人又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一切都很安詳，如果不出意外，這會是一場讓人心情愉悅的春遊。
營地不遠處一小撮騎士正緩緩而來，他們胯下的馬像是在大路上悠閑地散著步。這是秦義的手下。
「喲，瞧，這前面的小娘子長得真水靈啊。」李盛遠遠地望到了前方的劉夫人。
「喂，秦千戶有令，不可張揚。」一同級的伍長勸道。
「是，我記得。」李盛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似乎是有些饑渴。「可秦千戶說得是不可在城內張揚，我們現在是在城外啊。」他一臉淫笑地接着道：「玩玩而已嘛。」於是便急不可耐地快馬加鞭向前趕去。
那一旁的龍陵衛伍長看着遠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不放心，隨即也一甩馬鞭，緊跟其後……
馬蹄揚起一陣陣煙塵。
李盛一扯韁繩，這一行龍陵衛便在營地旁邊停了下來。楊府的侍衛見狀，連忙警戒起來，他們的手不自覺的伸向腰間的刀柄。
「喲，小娘子，來我這馬上咋們一起騎。」李盛又吹了個口哨，他淫笑道：「看看是你的騎術好，還是我的騎術好。」
劉夫人黛眉微皺，滿臉慍色，但還是依舊保持着婦人的端莊。
「混賬。」如此調戲讓楊府領頭的侍衛怒不可遏，他當即抽出手中長刀砍了上去：「讓我教教你這畜生怎麼說話。」
「哦？」李盛見狀輕邈一笑，他不緊不慢地轉了轉腳腕。一個小小的侍衛竟然還想要教訓他這一個龍陵衛？
「咚。」
待人接近后，李盛一腳結結實實的蹬在了侍衛的小腹上。
一聲悶響過後，侍衛橫著身子，在地上連滾帶磨地向後滑了十餘步的距離，此時他疼得呲牙咧嘴，手捂著腹部，那一擊好像是踢斷了他的幾根肋骨。
看到領隊的被擊倒，其餘的楊府衛士猛地抽出了腰間佩刀。不出所料，下一個，就該他們了。
冷光乍現，氣氛微寒。而李盛則面無表情地坐在馬背上，他睥睨着眼前這些如同螻蟻一樣的武士。他可是龍陵衛，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伍長，但那也是他最自信的地方。
這劍拔弩張的態勢有些難以收場。
湖邊垂釣的易修陽兩人感受到周邊的異常，連忙扔下魚鈎跑了過來。
「你們要幹什麼？」楊辰安質問道，他不忘攙扶起橫在地上的侍衛。
「小子，你算個什麼東西？敢跟我這麼說話。」李盛跋扈道。
未等楊辰安答話，易修陽搶先一步上前喊道：「我乃你那返老還童的爺爺，孫子。」
「找死。」李盛雙眸怒睜，右手一抽，刀鞘里的鱗刀便亮了出來。其餘的龍陵衛並不急，他們的刀依舊靜靜地藏在衣衫之下，並未亮出。
一場大戰似乎不可避免了，楊辰安見狀連忙摸出自己身上的令牌。那是楊父留給他的。
這是一塊金絲楠木製成的令牌，正面雕刻着山川河流的紋路，在其之上還懸著日月星辰，而背面則是一個碩大的「峪」字。
峪王令。
楊辰安舉著令牌，再次質問道：「你們到底是何人？敢來這峪州城撒野。」
借峪王的身份壓制他，李盛咽不下這口氣，他打算亮出自己身上的龍紋令牌來給自己爭口氣，可衣服剛撩起一半，就讓旁邊的人給摁了回去。
「別忘了秦千戶的吩咐，而且這小子手裏拿的是峪王令，想必是峪王親軍的家眷。」那名伍長眉頭一皺，嚴肅道：「我們要是和峪王擦出火花，千戶那裏也不好交代啊，要是事兒再弄大了，我們此行不就暴露了嗎？」
李盛擰著眉，手指捏得嘎嘎作響。他明白這些，但就是很難就此作罷。
「孰輕孰重？」那名伍長再次勸道。
李盛斟酌片刻，平復好心情，然後喉嚨一抖，便朝着易修陽的腳下的地吐出一口痰，隨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騎馬離開了。
「你丫的……」易修陽欲上前追趕。正所謂出生牛犢不怕虎，他可不知道對面的人是龍陵衛啊。
「別。」楊辰安狠狠地拽住了易修陽。
「為什麼？」易修陽不解道。
「他們來路不對勁，而且武功看樣子很高。」楊辰安謹慎道：「真要打起來……」他看着地上被侍衛磨出的長長痕迹：「結果……不好說啊？」
「對不起，少主。」領頭的侍衛被人攙扶著，他一臉慚愧：「要是趙武頭在，也不至於這樣……」
趙武頭乃楊府總管，實力為四品武官，不過他此次卻是極其罕見的追隨楊父出征，沒有身在府中。
「欸……」楊辰安安慰道：「我們不也都沒事兒嗎？」
易修陽拿過楊辰安手中的峪王令，把玩著，調侃道：「這小木牌比刀劍都好使哈？他們一看到就不敢放肆了。-」
「那是。」楊辰安輕聲道：「這個靠山可是很大的哦。」
「羨慕啊……」易修陽喃喃道。
「今天就委屈你了。」楊辰安無奈道：「一群畜生把氣氛都毀了，玩也玩不盡興了，吃完飯咱們就回去吧。」
「嗯。」易修陽點點頭。
「不過，遇到事兒你還真敢上啊……」楊辰安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了半天抒情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欣慰之情。
易修陽微笑地聽着，只不過他的視線已聚焦在那半桶撲騰著正歡的魚身上。宿命像桶一樣圈住它們，跳得再厲害也掙脫不了此生的歸宿，即使是掙脫了，它們也回不到水裏，只能在草地上等待窒息的折磨。
他盯着那桶魚，腦子裏冒出個想法——是該清蒸還是紅燒？
一股烈火似乎在胸口燃起，漸漸的竄到了小腹。
李盛坐在馬背上，一路上臉帶慍色，那模樣貌美的婦人讓他饑渴難耐，突然他開口嘶啞道：「你們先走吧。」
「你要幹嘛？」剛才的那名伍長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是說那女人是峪王親軍的家眷嗎？」
「我知道，峪王只能給個面子……」李盛的手狠狠地攥著韁繩：「那峪州村子裏草民就不用了吧？那些村子裏的女人可沒什麼靠山。」
見他如此想法，同級的伍長倒也不太擔心，只是無奈地叮囑道：「好吧。記住，你絕對不能暴露身份。」
「放心，死人是不會泄漏秘密的。」李盛惡狠狠地一甩馬鞭，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