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邊塞生死

第4章 邊塞生死

「殺!」千古的廝殺聲在這裡久久不願離散,寒光,鮮血,怒容。沒有什麼英雄氣概,沒有什麼輝煌場面,只是一條條赤裸裸生命的反抗和爭奪。

「狗娘養的北齊,老子乾死你個王八蛋!」一名南梁士兵在地上拚命掙扎,搖搖晃晃起身,左手從剛剛被大刀生生砍下的右肢中撿起劍。「滾回你的北齊!」他怒吼著,向五丈外背對著他的北齊長槍兵狠狠刺出一劍。劍身貫穿北齊兵的胸膛,北齊兵被掀翻在地。

「我日了你祖宗!」拔劍,再刺!拔劍,再刺!劍鋒穿過鐵甲,穿過皮膚,穿過心臟。北齊兵不再抽搐。

「王大柱啊,老子給你報仇了。」他握緊劍,回身。兩個北齊兵左右夾擊,閃避不急,長矛直接刺入他的右眼,一挑一壓,刺入三寸。

另一人順勢砍下他的頭顱。

他身後,血化了雪。

北國一場雪,世間萬種空。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飄落。大街小巷無不是純白,城裡處處都是厚厚一層蓬鬆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城牆外,馬蹄與腳步早已把這一層雪衣碾碎,殘劍斷肢暴露無疑,無數具軀體融化在這雪中,幾千名張家軍還在戰場上摸索,見著還有呼吸的北齊將士,遞出一劍,順便割下頭顱,清算軍功。血水與雪水交雜一起,妖艷的彼岸花由這座邊城蔓延到不遠的北齊邊界。

老人身披銀甲,站在城頭,右手緊握紫陽刀。甲胄上的鮮血在這極寒天氣下快速凝固,成為了無數個大小不一的紫色斑點,成為了這副甲胄上的裝飾。刀身仍然不斷顫鳴。

老人細細盤算著敵我損耗,一時間不語。

劉青看得清楚。頭托在牆墩上,暫且不理會這刺骨的寒冷,發一會呆。剛剛有個認識的騎尉被北齊蠻子一戟刺穿了胸膛,摔下馬去,正要翻身,頭顱直接被一匹受驚的馬踏碎了,腦漿白花花流了一地,也粘在那隻馬蹄上。沒太看清楚。

血腥氣仍舊刺鼻,幸虧這是冬天,這要是夏天的話,得有多臭?且不說多臭,光說蒼蠅都能黑壓壓飛滿一整片戰場。

有次夏天他溜出城,去城牆外玩耍,看到一處野草蓬里有團黑影,走進些,突然數以萬計的蒼蠅飛了起來,黑影瞬間消散,地上的東西的形態才更加清晰。再走近些,便聞到一股今生從未聞過的惡臭,他看到了那人的臉——準確說已經稱不上臉了的黑紅色的腐肉,青藍色的血管里也只剩蠕動的蟲子。爛肉與骨頭被千百條白花花的蛆蟲掙扎著啃食……那次他立馬沖回城內,吐了很久,嚇得很久都不敢出城。

雪還在下著,想必屍體已經被凍住。不過多久便又有一層雪平地而起,掩蓋住這片戰場。

張老頭讓他讀了十多年書,多多少少教會了什麼,讀家國,讀戰爭,讀千古名士,讀道理,讀忠心,讀義薄雲天,讀記載著的一些文人雅士佐酒寫就的只有生死的沙場與視死如歸的決心。

所以歲月靜好。

「張老頭,這仗得打多久?」凌厲的寒風凌遲著他的魂魄。

「等到北齊知道這座城打不下來,仗也就打完了。」

「那北齊什麼時候才能知道?」雪下得更大了,劉青縮了縮脖子。

「等到我們南梁知道這座城必須留住為止。」

「那咱們南梁啥時候能知道?」

老人沉默很久,遠方的大雪和近處的大雪並沒什麼不同。

劉青也停頓很久,默默站立在雪中,

低著頭,任由雪花覆蓋,融了化,化了融,直到烏黑的頭髮上沾滿白絨。

「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可能很傻,很笨,但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我們要保家衛國?為了一座城,兩個國家死這麼多人,值得嗎?難道南梁和北齊就不能好好談談嗎?你是江湖人,又為什麼要插手廟堂之爭?」

劉青帶著哭腔,瘦小的身軀僅僅被幾件麻布衣服裹住,在無聲顫抖著,劉青盯著老人的臉,想要看出什麼答案。他相信如果南梁沒有眼前這個入世的江湖人張佩忠,這場仗或許早已不用打了。

「劉青,你覺得北齊人怎麼樣?」,老人右手將紫陽刀平放在牆垛上,刀刃朝北,緩緩蹲下來,看著劉青,一身刺鼻血腥氣撲向劉青,劉青不敢正視老人。

「我恨他們!」劉青不知為什麼會哭,感覺著眼眶中的溫熱,卻是滿胸膛的憤怒,不甘地站在老人對面,緊握雙拳。

單薄到可笑,到可憐。

「那你為什麼恨?」

「因為北齊殺我南梁的百姓,奪我南梁的土地!他們不得好死!」劉青幾乎嘶啞地喊著,他也是個沒爹娘的孩子。

「那為什麼要和他們好好談?」

「因為只要不打仗就不會死人,不應該死人的……」朵朵淚花暈開在雪地中。劉青的父親,也就是老人的副將,被北齊人活捉,縊死在城門口,北齊人說只要南梁肯讓出這座城,以後便不再動兵戈。劉青的母親在城牆下跪了五天,請求將軍張佩忠萬不能棄城,絕食而死。

這座城裡僅有的百戶人家通通面南而跪,乞求南梁不要棄了這座城。他們有家人,有孩子,如果連城都沒了,命也會沒了。有錢的人早就跑了,剩下的人家全是沒本事的。

那天,張佩忠單刀赴北齊,斬殺了不知多少北齊將士,提著那個揚言要三個月攻下這座城的北齊將領頭顱回來,掛在城北門上。

他發誓,只要張佩忠活著一日,這座城便在一日。那年張佩忠五十有二。

自此,北齊人攻不入南梁半寸土地。

張佩忠活著一日,這城就在一日,可張佩忠身後呢?誰能守住,或者說又有誰願意守住這座城?

這座城是臨北第一關,如北齊破此城,那麼柳州,谷州,徐州,錦州,晉州勢如破竹一路南下,京城還會遠嗎?

南梁的人都在看,天下的人都在看,得勝后在看,兵敗后還在看,倒下了仍在看。隔岸觀火。

老人輕撫平放在牆垛上的紫陽刀,瞬間,劇烈氣機匯向刀刃,從無形化實質——只是一刀遞出。方圓幾里的雪花肆意紛飛,翻卷。百丈龍捲平地起,扶搖而上九萬里。

都說江山易改,十五年觀滄海,再十五年看桑田。可張佩忠又在戰場上待了幾個十五年?入江湖,出江湖,入廟堂,隱廟堂,六十多年戎馬生涯。世人大笑天下只有他張佩忠一人出江湖入廟堂,徒徒成了一個江湖笑柄,可世人不知只張佩忠一人入廟堂,自此三十年後千百江湖人不敢出江湖。

直到南梁國主開口,一句「南梁廣納天下賢才,不問出路」,幾十年的沉寂江湖才得再度活泛。

「孩子,不打仗我們會死更多的人。」張將軍起身望北,「你的父母,我的兩個兒子,許多將士們的妻兒,還有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都死於北齊。而這座城身後,還有多少太平光景?還有期望安度晚年的老人,還有剛出生的孩子,還有正在讀書的少年郎,還有剛剛結髮的夫妻。不打仗,他們怎麼辦?

「我這一輩子,前半輩子在江湖,後半輩子在打仗,因為如果不打仗,我們的子子孫孫就會一直在戰火中,如果我們不打北齊,我們的子孫就會被北齊打。老夫已經在這裡打了快三個十年,攻城的敵軍一波又一波,但會打完的,等都北齊知道他打不下來這座城,等到狗娘養的北齊被南梁打怕了,我們就不用打仗了。

「不保家衛國,就只能等別人入侵南梁,殺了我們的人,吃了我們的肉,侮辱我們的子子孫孫,還指著我們的骨頭笑我們是懦夫!我們的子孫會學著北齊的字,說著北齊的語言,娶北齊的人為妻,生北齊人為子,那時候,我們就是北齊人了,再後來我們會替北齊人寫史,讚頌北齊人功德,背負了這城門下死去的無數將士,我們的民族!那時候,南梁,就再也沒有南梁了。

「自古有什麼混球規矩,江湖人不問廟堂事,可普天之下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而狗屁的江湖人卻為本秘籍爭得頭破血流,作什麼神仙風範,還不如豬狗,學武為什麼,為證道長生?可人若連『情』字都沒了,長生還有個甚的意義。」老人眼裡的雪花更多一些。

劉青怔在原地,無言,被雪蓋成了雪人,良久開口:「老頭,教我學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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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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