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生日快樂

下班后，艾青又來準時報道了，因為艾紅走了。

帶走了對唐宋個人和補習班的採訪稿，也帶走了三年高考，五年模擬的原稿。

臨走前，艾紅說過，回去要把稿子完善一下，提交給領導審核，如果沒什麼意外，大概會在高考之前見報。

時間有點長，又不是什麼突發新聞重大消息，唐宋理解。

黑板右下角高考倒計時一欄里，十位數又變了一下，再加上天氣燥熱，補習班氣氛很緊張，還伴着些許憂傷。

高考臨近，也意味着朝夕相處半年多的同窗要各奔前程。

個別多愁善感的女同學開始焦慮，暴躁，易怒。

這時候再高強度刷題，興許就會有人崩潰，唐宋漸漸放低了複習強度，儘可能照顧每個同學的心理狀態。

自習課上，周星佳一直病懨懨的，頭放在桌子上提不起精神，終於，她挺不住了，胃裏反酸，噁心乾嘔。

唐宋發現周星佳臉色不對，趕緊上去詢問，又讓王婉麗試了試周星佳的額頭，燙的厲害。

心火加上天氣燥熱，周星佳中暑了，不過不太嚴重。

李蓉慌得不行，堅持着把周星佳送到醫院檢查。

等唐宋從醫院回來的時候，才發現有幾個女同學的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唐宋心裏也不太好受，但他見識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不說麻木，也有了相當的抗性。

人生不可能都是歡聚，更多的是分別，就比如下一刻你要蹬著板車去二仙橋，我卻背着行囊走向成華大道。

為什麼分別總是來得更撕心裂肺？

大概是因為感情，相識那一刻，緣起，分別那一刻，緣滅。

一起一滅之間的空隙，被日積月累的點點滴滴塞滿。

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不是三五歲的娃娃，唐宋不打算挨個勸解，總有些東西要自己經歷過才能刻骨銘心，趁現在大夥還能付得起代價，成長的代價！

放學之前，唐宋拿黑板擦把黑板敲得咚咚響，面無表情的宣佈：「周五之前，把這個月的補習費交上來。」

根本沒用周五，隔天早上班長王婉麗就把錢和名單交上來了，向教室北角看了一眼，低聲說道：「還是差沈俊波！」

名單上，沒打鈎的地方很顯眼。

唐宋沒說什麼，他早就有心理準備，從春節后開學第二個月就如此。

偶爾聽同學們說過沈俊波家裏遭遇了一些不幸，他爸年前被確診出肺癌晚期，他媽腿腳不方便，家裏還有個上小學的弟弟。

春節複課后，沈俊波開始變得敏感，第一次收補課費的時候，沈俊波私下裏找過唐宋，那時他死死攥著拳，指甲幾乎陷到皮肉里，咬着牙說寬限兩天。

第一個月，他交上了補習費，第二個月，他沒交，唐宋也沒問。

一個在最前端的講台，一個在最後面的角落，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趨勢。

到了現在，同學們都知道他的情況，但是沒人敢幫。

他敏感到自卑，本來家庭條件在補習班中就屬於最不好的那一部分，遭逢巨變之後更是雪上加霜，他總以為別人的幫助是施捨，眼光都帶着嘲弄和憐憫。

唐宋全都理解，甚至他還知道沈俊波每天中午都不回家吃飯，只用飯盒帶兩個巴掌大的玉米麵餅子，連塊鹹菜都沒有，拿到廁所吃。

噁心嗎？一點都不噁心！

在這種幾欲作嘔的環境裏，原本三個餅子才能飽腹的大小夥子，半個就食不下咽，能省下不少糧食。

這種情況不只是唐宋撞見過，班上很多同學都知道，但大家都裝作不知道。

誰也不忍心揭開這層看上去就血淋淋的傷疤。

高考臨近，複習強度越來越大，沈俊波消瘦得厲害。

李小龍高廣義為首的刺頭隔三差五的拉着沈俊波去幫一中的小兄弟平事兒，通常平完事兒，小兄弟要請好大哥吃頓飯意思意思，沈俊波也就理所當然的在受邀請之列。

其實大多數情況都打不起來，最近一個多月更是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一通就下館子吃飯，演都不演了。

這種方式沈俊波能默契的接受。

又到了放學時間，李小龍拎起外套，用手撐著桌子直接從座位裏邊跳出來，啞嗓子瞪着眼睛招呼道：「沈俊波，波波！開路，今天，一中，平事兒滴幹活！」

話音剛落，唐宋從講台上站起來，平靜的看向教室角落。

「等一下！」

順着他的目光，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的注視着沈俊波。

唐宋緩緩掏出收費名單，王婉麗下意識屏住呼吸，搖頭。

就連魏壯壯都皺眉，不再用那種花痴的眼神看着唐宋。

「沈俊波同學......」

不少女同學已經扭過頭不忍心看了。

米寧更是踩着椅子站起來發出質疑：「唐老師你過分了！」

唐宋把名單對摺，慢慢收到口袋裏，聳肩道：「生日快樂！」

教室里鴉雀無聲。

反應最快的高廣義扯著公鴨嗓兒起了個頭：「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他的唱功遠不及考試成績，堪稱大型車禍現場，同學們跟着齊唱幾句，終於在一處升調破音兒的地方罵罵咧咧的停住。

唐宋又從兜里摸出一個紅包，遞給沈俊波，淡淡的說道：「你們李老師給你的生日禮物，你要是不想收，親自去還，我忙的手腳不沾地，沒工夫做你的信使傳話筒。」

沈俊波果然不肯收紅包，一言不發的從教室走出去，穿過窗子底下，站到小房間門口，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紅包，用力捏著，攥得指節發白，終於鼓起勇氣抬手敲了敲門框。

李蓉腰上系著圍裙，正圍着灶台做飯，焦香的蔥油淋到麵條上，發出「嗤」的一聲脆響。

艾小寶跳着腳拍手，聽到動靜，轉頭，好奇的看着沈俊波，然後伸手扯了扯李蓉的圍裙。

李蓉扭頭看了一眼，用手背把垂到眼前的髮絲撩上去，很自然的招呼道：「來了？正好過來幫我端面。」

沈俊波鼻腔酸澀，悶頭嗯了一聲，武裝了小半年的防備在李蓉面前，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

腳步機械，脖子僵硬，彷彿提線木偶一樣聽從指令，把麵條端到桌子上。

李蓉又拿出兩瓶黃澄澄的果汁，解下圍裙說：「還等什麼呢？吃飯吧！」

翠綠喜人的小蔥，嫩滑噴香的荷包蛋，勁道均勻的麵條，點綴著花生碎和青的紅的辣椒段，沈俊波夾了一筷子遞到嘴裏，根本沒嘗出什麼味道便囫圇的吞下去，然後側過頭抹着眼睛嘟囔道：「太辣了，嗆得慌！」

李蓉說：「辣也得吃完，這是長壽麵。」

「嗯，聽老師的，我吃完。」沈俊波吃的香，艾小寶見了高興，也學着埋頭憨吃。

「是不是覺得風言風語不堪入耳？」

沈俊波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吃面的速度明顯放慢了。

李蓉唏噓道：「這就難聽了？我不想說理解你這些話，沒有意義。」

撂下筷子，指了指自己，目光清澈又坦誠，似乎正在說的這件事與自己無關，語氣也很平靜：「有句話叫寡婦門前是非多，說的就是我這種人。按照你那種敏感到不堪一擊的自尊，艾主任來得這麼勤，我是不是要上吊？」

沈俊波搖頭否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懶得追究你是什麼意思，這些日子我明白一個道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別跟自己過不去。別人的看法有時候沒那麼重要，而且你自己的看法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

沈俊波似懂非懂。

李蓉把艾小寶碗裏的荷包蛋分成小塊兒，頭也沒抬，繼續道：「大家都很忙的，忙着養家餬口，忙着功成名就，忙着東山再起，忙着出人頭地，忙着失去，忙着回憶，真沒有那麼多人願意把精力放到陌生人或者無關痛癢的人身上。」

沈俊波澀聲問道：「那老師呢？為什麼？」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李蓉卻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麼。

「我還有一雙兒女要養活。」捏了捏艾小寶的臉蛋兒，李蓉笑道：「現在還多了個小傻子，你以為我想管你？」

嘴角漸漸揚起，李蓉溫柔的看着沈俊波，一字一句道：「大概是我嘗過淋雨的滋味，知道在雨里有多狼狽多無助，所以遇到雨天才想為別人撐一把傘。現在這把傘到了你手裏，感覺到它的重量了嗎？」

一團熱氣堵在嗓子眼兒，咽不下去，吐不上來，沈俊波唯有點頭。

他激動着、感動着、也煎熬著、折磨著。

在溫聲細語的李蓉面前，他升不起一點叛逆的心思，似乎點頭稍微慢了一點，排山倒海的罪惡感馬上奔襲過來，壓得他喘不過氣，宣判他十惡不赦。

他更想面對唐宋，哪怕唐宋人高馬大，肌肉壯碩，哪怕他被揍得鼻青臉腫也總能落一個酣暢淋漓。

仔細品嘗著李蓉親手煮的長壽麵，聽着苦口婆心的勸說，明明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待遇，他只覺得愧疚，無地自容。

「你不想向命運屈服，想改變家庭狀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憑什麼？」

李蓉早習慣了他的沉默，繼續道：「這個世界上，富的千奇百怪，苦的大相徑庭。高考是擺在你面前為數不多的能改變命運的捷徑，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當我沒說。」

沈俊波沉默不語，有些道理他也懂，但也僅限於懂而已。

「李老師，謝謝你！」飛快的道謝之後，他學着艾小寶的樣子，心虛的幾乎把腦袋塞到碗裏。

「不必，我可不僅僅是為了幫你。」頓住一下，原本溫柔的李蓉忽然換上了一種嚴肅的態度，語氣裏帶着警告和威脅，讓人很不適應：「吃完飯該幹嘛幹嘛去，這幾天不能鬆懈，高考更不許掉鏈子，別拖我兒子的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