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操吳戈兮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

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

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

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一陣清亮悠揚的歌聲輕輕的順着渤海水面飄蕩出去,歌聲文雅古樸,聽着十分滄桑。一個年約十一二歲的紅衣小姑娘在海邊玩水,聽到歌聲轉過頭來,問道:「穆昃爺爺在唱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岸邊站着七八個人影,為首之人錦衣玉帶,一身華服裁剪的十分得體。頭戴一根墨綠玉簪,但頭髮卻沒有按照禮制紮起來,而是用一根絲帶扎住,顯得有些不羈。手持摺扇輕輕搖動間,腰間兩排玉佩輕輕撞動,十分好聽。只是他雖身着男裝,卻沒有刻意掩蓋自己沒有喉結的事情。

女扮男裝的少女也沒什麼隱藏自己聲音的意思,將摺扇一收,笑道:「平日裏你一讀書便打瞌睡,當然聽不出來這是屈原大夫楚辭九歌之一的國殤。」

紅衣小姑娘歪頭問道:「是不是那位投河的屈原?王爺說他連死都不怕,怎麼不敢拿起劍跟敵人同歸於盡?」

九歌國殤乃是戰國時期屈原大夫為楚國陣亡將士所作祭歌。墨輕塵舉目遠眺渤海,彷彿從水面殘陽反光中看到兩軍交戰,敵我雙方戰車交錯、刀劍交加,施旗蔽日,血流成河的悲壯景象,不由得怔怔出神。

紅衣小姑娘久久不見墨輕塵回復,又喊了一聲。墨輕塵這才回過神來,啞然失笑:「昨天你能吃到那麼多粽子,可都是拜這位屈原大夫所賜,不許對他老人家放肆!快快上來,免得掉進水裏弄髒了衣裙。」

紅衣小姑娘絲毫不以為意,嘟囔道:「今年這裏只有粽子吃,沒有龍舟看,這裏也不好玩。」

時年正值洪武三十一年,洪武皇帝朱元璋剛剛駕崩於應天府,新帝下令舉國哀悼,不得娛樂。往年的端陽祭典如划龍舟等等自然是不許進行的。燕王朱棣鎮守北平威懾北元,手下精兵強將甚多,新帝朱允炆日夜憂慮,將北平一帶看得死死的,千方百計的想找個理由削朱棣的藩。因此此時的北平城別說划龍舟,連粽子都沒得吃,沉悶得猶如一座死城。紅衣小姑娘天真無邪,哪裏知道其中的兇險?只知道出來看划龍舟,墨輕塵的眉頭卻慢慢皺了起來。

他旁邊的一位古稀老者輕拍護欄,閉着眼睛依舊唱着九歌,似是察覺墨輕塵的心境變化,停了歌聲,笑道:「該來的躲不掉,多慮無用。」

墨輕塵道:「據百花傳回來的消息,皇上派遣李景隆以練兵為由突襲開封,將周王貶為庶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湘王府,逼得湘王引火自焚,接下來,恐怕應該就是咱們燕王府了。穆爺爺,難道真的只能束手就擒?」

「皇上雖是少年繼位,但心機深沉,不容小覷,更兼有方孝孺、黃子澄、齊泰三人輔佐,朝中名將如雲遠勝我們北平。因此這兩度削藩的棋,看似急了點,其實卻是看準了時機才走。王爺若是肯主動交出兵權,負荊到應天府請罪那是最好,若是……」穆昃輕輕搖頭,

到底是沒有說出那個詞,繼續道:「朝庭也不怕,只怕還有存心逼迫王爺的意思在裏頭,以方便他後續削藩。」

墨輕塵一拍護欄,微怒道:「如果說藩王有什麼錯,削去護衛罰錢就行了,幹嘛要搞得抄家自焚?都不給幾個叔叔留一條後路!」

墨輕塵左邊站着一位美艷婦人,輕擺衣袖,袖子上的金絲織就得虞美人花猶如活物一般輕輕搖曳,在幾人周圍蕩漾出一圈圈透明波紋,微笑道:「郡主慎言。」

墨輕塵惱怒道:「那張昺和謝貴居心不良,竟將主意打到我與琳兒頭上,若非母妃提前將我們送出城,只怕已經遭了毒手,實在惱人!」

美艷婦人眼眸微眯,閃爍著冷光,語氣卻依舊溫柔,不見一點冷氣:「那兩個人不過想藉著你們試探王爺罷了,這筆賬早晚要討回的。不過禍兮福所倚,也虧得如此才能出北平城,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了。」

墨輕塵深吸一口氣,怔怔出神。

正談話間,琳兒不知怎的抓了一天大魚,長約一尺,青麟白腹,腹部點點殷紅,好似桃花,關鍵是兩根長長的魚須,竟接近半尺。不過琳兒看着年幼,手勁卻不小,那條魚兒在她手中奮力掙扎,卻無論如何卻逃不開去。琳兒十分興奮的將魚兒抓到墨輕塵前,高高舉起。墨輕塵看了眼穆昃,穆昃微笑點頭,示意無礙。墨輕塵微笑道:「好魚,便是在王府都不多見,琳兒你想怎麼吃?」

琳兒想了一會,道:「清蒸最好!」

那魚兒彷彿聽懂了墨輕塵和琳兒的對話,知道大禍臨頭,掙扎得更加劇烈。美艷婦人撇了一眼,輕笑道:「孽障!」

話音剛落,那魚兒如遭重擊,焉了下去,魚眼露出十分人性化的絕望之色。

此時岸邊走來兩個少年,小一些的不過十四五歲,低着頭,背着個魚簍,大一些的約摸十六七歲,長得眉清目秀,雖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是走路兩袖帶風,看着比富家少爺帶着小廝出門上街還要囂張。那大一點的少年看到琳兒手中青魚,大呼小叫道:「張夢溪你看,那麼大的一尾桃花魚,真是不多見了。」

被稱為「夢溪」的少年撇了眼琳兒手中的桃花魚,點點頭道:「嗯。」

琳兒耳力極好,隔着老遠就聽到了那少年的話,十分得意,沖着他們喊道:「什麼桃花魚?」

那少年不顧扈從們警惕的目光,靠近眾人,對琳兒道:「桃花魚跟鳳凰雞並稱我們臨海城兩大特產,我們臨海城最好的酒樓登月樓的名菜「龍鳳呈祥」就是用它們做的。不過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桃花魚,你看那兩根魚須,就差躍龍門就可以變成龍了,還是把它放了吧,這種已經通靈的桃花魚,老人都說吃了要遭報應的!」

琳兒看了看穆昃,問道:「穆爺爺,是這樣么?」

穆昃撫須而笑:「古時傳下來的話,大多都有些道理。不過我們這些人,講的是逆天改命,不大信這些的。」

另一個少年原本一直沉默不語,突然開口道:「這條魚在市場上應該能賣五兩銀子,我出七兩,你們賣不賣?」

年長少年驚呼:「張夢溪你瘋了?買這東西回去幹嘛?給你爹熬湯?」

洪武三十一年市價一兩銀子可買七石米,可夠一戶農家四口吃兩月有餘。一家一年開銷也不過二十餘兩銀子,花七兩銀子買一條魚對於眼前的少年來說確實可以稱得上天價,只是名為「張夢溪」的少年眼神堅定,年長少年張了張嘴,便知道多說無用,只盼望這幫人看上去財大氣粗,瞧不上這七兩銀子才好。

墨輕塵輕搖摺扇,饒有興趣的看着張夢溪,微笑道:「我也比較好奇,你買這條魚回去幹嘛呢?」

張夢溪道:「救它。」簡簡單單兩個字,至於怎麼救,卻是一點都沒說。

另一名少年叫苦不迭,暗罵張夢溪榆木腦袋,連忙開口道:「剛才聽你們說要拿去清蒸,簡直就是暴殄天物。這魚魚刺很多,皮糙肉厚,需要經過特殊處理才能做菜。」

墨輕塵笑道:「那便拿去那望月樓做那什麼龍鳳呈祥,豈不是好?」

少年連連擺手:「那也不成,龍鳳呈祥用料講究,這條魚雖好,卻找不到跟它相等的鳳凰雞,龍壓過了鳳,還怎麼呈祥?」

墨輕塵笑道:「依你所說,這也不成那也不行,如何是好?」

少年心中暗笑,知道事情成了一大半,便說道:「最好是放生,可以積陰德。當然你若是捨不得,也可以請回家去,對風水是有好處的。」

墨輕塵奇道:「還有這麼一說?」

少年道:「那是當然,沒聽剛才我兄弟說么?這東西值五兩銀子,-人家買回去就是用來鎮風水的,你難道沒聽過年年有餘這個說法?」

墨輕塵繼續問道:「這裏面可有什麼講究?」

少年心中暗罵「老子胡掐亂編的,哪裏知道這裏邊有什麼講究?」但臉上還是擺出一副誠摯笑容:「沒什麼講究,就是好吃好喝的喂著,別讓它死了就行。」

琳兒方才一直聽的迷迷糊糊,但年年有餘這個說法在民間廣為流傳,她也聽說過,想起自家王府艱難處境,又想起穆昃說的「信則有,不信則無」的說法,便點點頭對手上的魚說道:「好,那就不吃你了,但你可要保佑我家年年有餘,不然可饒不了你!」

那條青魚十分通人性,撲騰了幾下,像是點頭。琳兒十分滿意,對那少年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挽著張夢溪的臂膀,嘻嘻笑道:「我貴姓高,叫高從誨,他叫張夢溪。」

琳兒對張夢溪道:「你身上的那個筐子,我買了」

張夢溪還未說話,高從誨就火急火燎的從他肩上搶下魚簍,點頭哈腰遞過去道:「好說好說,這魚簍也不值幾個錢,各位老爺小爺公子小姐看着給就行了。」

墨輕塵也被高從誨逗得冷俊不禁,沖着身後的扈從使了個眼色,一名扈從冷著臉提過魚簍,隨手扔出一錠銀子,高從誨隨手接過,悄悄掂量一下,約摸十兩左右,臉上笑容更深,一手將銀子揣進懷裏,另一隻手拉過張夢溪,火燒屁股一樣跑了,生怕這幫冤大頭反悔。

墨輕塵手按著琳兒的頭,笑道:「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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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錦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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