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身如柳絮隨風擺

第 1 章 身如柳絮隨風擺

低垂的天穹已經由濃重的墨色褪成了一片柔和的幽藍,漫天繁星一顆一顆隱匿去身形,只留下七八點星子閃爍著微光。月池擁了擁身上的稻草,這些黃褐色的莖葉即便沐浴了一天日光,可其積蓄的淺薄溫暖也不足以抵禦長夜的消磨,特別是它們還待這個潮濕的廚房中。月池側了側身,借著晨光熹微注視著她十年來的世界。

屋頂已經被炊煙熏得一片漆黑,黯淡的瓦片下是寬闊的灶台,架著一口黑鐵鍋與一疊籠屜。灶台之後是兩架麵條櫃,沉甸甸的鐵鎖墜在鎖眼上,能擋住貓兒、鼠兒和她這個賠錢貨,卻擋不住裡面食物與醇酒的香氣奔騰而出。

月池闔上眼,裡面的每一樣食材都經或將經她的雙手處理打造,即便看不見,也能清晰在腦中描繪它們斑斕的色彩,在舌尖模擬它們鮮潤的滋味。她是它們的締造者,卻絕不會是它們光明正大的享用者。就像這家龍鳳店,靠她發展至今,可果子卻被名義上的那個父親李大雄理直氣壯地摘走獨享。他現在只怕還在那小桃紅處紅綃帳暖,好夢正酣,憑什麼!

即便是在這樣的破曉,即便過去了這麼久,月池仍然恨得柳眉倒立,銀牙緊咬。可她情緒激昂不過一刻,便清醒過來。小不忍則亂大謀,上次失敗的痛楚還在歷歷在目,她已經熬過去了三年,還怕再多等些日子嗎?她坐起身來,凝心靜神在壁上默寫《孟子》,勻稱纖細的手指與熹光一色,正與黃褐的土牆形成鮮明的對比。

梁惠王章句尚未寫完,哥哥阿龍急促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而來,頃刻就到了跟前。月池清晰地聽到了哥哥窸窸窣窣掏鑰匙聲。嘩的一下,被鎖了一夜的木門被撞開,跌碎的晨曦散落在月池的身上。她偏過頭去,青絲委地,腮凝春雪,恍若玉人。

李龍比月池大兩歲,今年剛好十五。不同於月池常年困在方寸灶台,常年在外野的男孩身材高大,膚色較深,一身儒衫又為他添了幾分書卷氣。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月池身邊才剎住腳,一面扶起月池,一面從懷裡掏出兩個熱騰騰的包子來,遞給月池:「妹妹,我剛買的肉包子。趕快墊墊肚子吧。」

月池不言不語地起身,隨著她的動作,腳上的腳銬撞擊出清脆的鳴響。她雪白臉頰上難得的一絲柔和頃刻消失殆盡,即便長睫低垂,也擋不住快要溢出來的嫌惡。

李龍臉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愧疚地看著自己的妹妹,急急在身上摸索,最終掏出兩貼膏藥:「妹妹,我給你貼上吧,會好些的。」

「好的了一時,好不了一世。」月池的聲音如漱石擊玉,「只有當你答應我時,我才能得到解脫。」

又來了,李龍心裡一突,濃眉擰成兩個疙瘩,這個溫和的少年瞬間變得嚴厲起來:「阿鳳!你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這樣呢!為兄已說過多次,像你這樣的小女兒,一出門就會拍花子的拐走,然後被賣到那煙花腌臢地去,那時才叫真正生不如死呢。」

「哥哥,我也說過多次,難道我待在這裡就不會了嗎,三年前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呢,哥哥卻似忘記了一般。」月池抬眉,對李龍的苦口婆心漠然置之,「他白日在賭坊賭錢,晚上找粉頭取樂。哥哥,你是覺得他會在賭場永遠時運昌盛呢,還是那個小桃紅和她的姊妹都不圖他的銀錢呢?」

李龍極力勸慰道:「並未到那一步,我尚藏了一些銀兩……」

「只怕杯水車薪,難敵無邊欲壑。」月池愁緒滿懷,「討債的人若來,家中也只有這鋪面與我最值錢了。屆時,還不是一樣淪落風塵。與其任人宰割,不如絕處逢生。」

李龍被她語中的決絕所攝,半晌方回過神來:「你還有我這個兄長可依靠,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哥哥已經聽你之言,與舒芬極力交好,向其求教,我又借來了他新的札記。你曾說,他必定會榜上有名,舒兄也說了,若我再勤奮刻苦一些,就能趕上他了。」

月池的關注重點卻不在此處,她難得急切道:「快將札記與我看看。」

李龍嘆了口氣:「我並未帶在身上。」

月池道:「那就麻煩哥哥,有空時借我一閱。」

李龍自然是點頭應允,可當他再打算勸月池時,月池卻沒有再與他就此糾纏的打算,她長睫微動,眼光澄如秋水,目視李龍:「父親貪花好色,嗜賭成性,加上重男輕女,素來視小妹如奴才隸草芥一般。即便有哥哥照拂,我仍覺難以忍受。三年前又出了那一樁事,我鼓起勇氣出逃,誰知不幸事泄,更是淪落到鐵鏈加身,囚於籠中的地步。我們雖非一母所生,可自幼相依為命,感情更勝嫡親兄妹。既然如此,哥哥為什麼非要固執己見,不肯救我逃出生天呢?」

李龍長嘆一聲:「我並非不願救你,而是怕你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月池道:「我三年困於此地,並非一味自怨自艾,而是日日思索日後出路。實話告訴兄長吧,我早已做好打算,若能摘下這勞什子,我便女扮男裝逃到臨近州府,再以錢財試謀一胥吏之職,這般便有權在手,即便他找來了,我也無需忌憚……」

李龍聽到此處,便斷喝道:「荒謬絕倫!你一女兒家,怎麼敢做此妄想?」

月池道:「北魏時有花木蘭,唐時有黃崇嘏,開國之際也出了韓貞女等人物,奇女子聲名猶在,我如何不敢?」

「你!」李龍拂袖而去,月池望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一口氣淤在胸中,之化作悠悠的嘆息溢出唇邊,這個哥哥待她雖好,可惜優柔寡斷,又太過固守綱常規矩。看來她另作打算,果然是明智之舉。

李龍氣沖沖地走出內廚,外面的環境絲毫不受這兄妹二人的情緒所影響。當他走出后宅,來到前店時,就見家中雇來的夥計們都在急急收拾準備,準備迎接賓客。平安正在門前將杆子上的夾板燈取下來,換上彩色的酒望,望上還綉有「酥油泡螺,雪膩香滑。梅龍至味,只此一家。」的標語。晚上夜燈明亮,白天彩旗迎風飄揚,再加上大門門頂寫有「龍鳳店」三個大字的黑漆木匾,行人想瞧不見也不行了。這三樣都是此時商家通用招徠顧客的手段。而所謂的酥油泡螺,其實是蘇州的名點心,據說是源自西洋的乳酪精製,在蘇杭一帶聲名赫赫,可在梅龍鎮卻只有龍鳳店一家售賣。

原先鋪面狹仄,可隨著酥油泡螺廣受歡迎,李家賺得盆滿缽滿,店面自然也擴大不少。整個店的正間由三棟大屋連接而成,十分闊朗,乃是顧客飲食之地。此地又分為兩層,樓下是平頭百姓的消遣地。十來張八仙桌列得整整齊齊,壽安端著木盆,挨個擦灰。而明安則氣喘吁吁地跑前跑后,將后廚燒開的熱水倒進四個長嘴銅壺之後。

家中四個小廝,只有豐安一人能在樓上做事,蓋因他最受李龍,月池之父李大雄的器重,故而能在二樓這個專為富豪文人打造的聚會之所露臉賣乖。此地皆是小間雅座,素壁曲屏,左右還有書畫楹聯,清潔雅緻。豐安本來正在往薰爐中添香,聽到下面幾人稀稀拉拉一聲大哥,忙在欄杆處露出頭來,殷切道:「哥兒是要進學去么,小的早就吩咐外廚備了些早點,哥兒用過再去吧。」

說實話,豐安生得並不醜陋,膚色黝黑,平頭正臉,頭戴桃尖帽,青布直綴,整個人瞧著乾淨整潔,只是那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過於靈活,這在李龍看來,想起他幫自家那糊塗爹做的事,就是賊眉鼠眼,一臉姦猾。他斥道:「要你在這裡無事獻殷勤,你這溜須拍馬的功夫,在那鴇兒處賣弄便夠了!還不快滾開,獐頭鼠目,形容猥瑣,沒得讓人作嘔!」

語罷,他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豐安無端吃了一頓排頭,正羞惱間,就見幾個同伴撲哧一聲笑出來,對著他指指點點,口裡嘲笑不斷。壽安將抹布丟進木盆里樂不可支:「瞧瞧他平時那輕狂樣,今日又挨罵了不是,這啊,就叫拍馬屁拍到馬腿上。」

明安放下銅壺后就介面道:「不知他在哪裡灌下的迷魂藥,還真以為給爹拉皮條拉一個小桃紅后,自己就是主兒了呢!」

就連年紀最小的平安掛好酒望后也進來道:「呸,他做夢呢,只要哥在一天,那小桃紅就進不了咱家門一步!」

豐安聽了這一篇話,眼見出言嘲諷者皆是平時有隙之人,心下又氣又臊,有心發作,又恐雙拳難敵四手,他眼珠一轉,抬腳就往內廚來。

原來龍鳳店的廚房分為外廚和內廚。以前店鋪尚小時,所有菜品自然由月池一人包干。但是隨著來客越來越多,就算是摳門扒皮如李大雄也意識到,就算這死丫頭沒日沒夜地做,也做不出那麼多東西,加上李龍一直以改行做伙夫要挾,他這才請了幾個婆子在廚下給月池打下手。此時就是一群人在此間廚房做事。直到三年前,月池外逃事發后,李大雄氣急敗壞,按他的原話是:「真該將這不孝女送去沉塘,但念在父女之情,還是給她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因此,他這才在內宅另闢了一間內廚,將月池鎖在其中,每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貴光顧時,便由她動手做菜。月池三年來,就在此地做牛做馬,不見天日,平日說話的人也只有李大雄、李龍和豐安三人。李大雄令人作嘔,而這個豐安,在哥哥處受了氣,便到妹妹這裡來,又怎會是什麼好東西?

豐安氣洶洶走到內廚,走到窗前就見正專心幹活的月池。她黑油油的頭髮鬆鬆綰成髮髻,並無任何飾物,卻更襯得黛青的眉,雪白的臉。她端起牛乳倒進鐵鍋之中,手指的顏色竟與牛乳一般無二。

可真是標緻啊,比那畫上的仙女兒還好看,豐安不由自主上前,月池卻察覺了,她冷冷看向他,深棕色的瞳仁在明澈的日光下,卻彷彿蒙上了一層濕冷的霧氣,豐安只覺肌骨生寒。他先是倒退一步,隨後便虎著臉道:「大姐這般瞧我作甚,我就是來看你做活做得如何,又沒起什麼歪心思。」

「沒起什麼歪心思?」月池忽而展顏一笑,光艷溢目,如雲破月來,不敢逼視,「你難道不是因為被哥哥責罵,心生怨懟,卻又膽小如鼠,不敢做聲,所以只能到此地來,對著我這個弱女子撒氣嗎?」

豐安先是被她瞧得心神一盪,回過神來就開始打腫臉充胖子:「笑話!我會怕他!不是我背後說人,大哥兒他真是,真是讀書讀糊塗了!我明明是為這個店,他卻老是急眉赤眼,好心當做驢肝肺!」

月池斜睨著他:「既如此,你何不當著他的面表忠心,卻只敢到我面前來嘰嘰歪歪。」

豐安被堵得一窒,大清早起來便遭受這樣接二連三的嘲諷,饒是心胸寬大之人也受不了,更何況他這麼一個小肚雞腸之輩。他啐了一口道:「你在得意些什麼!你瞧瞧你,都這個時辰了,連一份泡螺都沒做出來!」

他一個箭步上前開始責罵:「這碗碟是這樣擺的嗎!灶台髒得同鍋底一樣,這牛奶煮沸了便好,你熬那麼久就幹什麼!柴火不要錢嗎?!仔細我告訴爹,讓他揪你的皮,好好捶你!」

月池絲毫不懼,她語聲婉轉,可說出的話卻比刀子還要扎人:「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訴他。你說,若我告訴我爹,你因與哥哥不睦,所以存了歪心思來偷窺泡螺秘方,你會如何?」

豐安悚然一驚,他咬牙強笑道:「大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對爹,那一向是,他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他叫我往南我不敢往北,一片赤誠,天地可鑒吶。」

月池輕哼一聲:「笑話,爹年紀大了,這份家私,必定是哥哥來繼承,而你卻一直不為哥哥所喜,所以早存了歪心思想自立門戶,於是來窺探秘方,否則,你日日到此,能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我是按爹的囑咐盯著你,讓你別再做出醜事!」找到了理由的豐安終於鎮定起來,「大姐,你不能因為,我撞破了你私奔的醜事,所以盡說瞎話來污衊我啊。」

他又如往常一般,滿心覺得自己在戳月池的痛處,越說越起勁起來:「大姐,我勸著你,還是歇了那些歪心思。明眼人都知道,你編造出這些話來,不就是因為三年前是我向爹報信,逮住你的嗎?可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啊,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向爹認錯,將這泡螺秘方乖乖奉上,他老人家一高興,說不定就放你出來,然後再給你招一個好女婿,一家人不也就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嗎……」

月池閑適地抓起一小撮茉莉花茶放入牛奶中熬煮。豐安以為這次她又會對他不理不睬,然而,正當到他說到口乾舌燥,自覺沒趣打算轉身離開時。月池卻忽而抬眼,眼波流轉,聲音甜如浸蜜:「好女婿,你倒說說,什麼樣的才算好女婿?」

豐安被這一眼看得骨酥身輕,隨即大喜過望。連他活了幾十一歲的老娘第一次見李月池,也連連感嘆歹竹出好筍,俊到如此模樣,怕不是觀世音菩薩下凡。豐安與她同在這龍鳳店朝夕相處,日日瞧著她,怎能不心動。可惜,她就是天上的雲,他卻是地上的泥。他甚至連她的衣擺都不敢觸碰,只能在暗處像老鼠一樣偷偷地窺探她。誰知,這一看,就發現了她的秘密。原本以為是貞潔烈女,誰知是淫奔無恥的盪/婦。在得知真相的一剎那,他甚至比她父親還要惱怒,然而在他心中另一種隱秘的喜悅卻在滋生,並隨著時光流逝日益發展壯大。

「她髒了,我也可以去玷污她了。」因此,他這才數次在她面前曆數她的惡行,將她貶得越來越低,一步一步摧毀她的自信。她有泡螺這棵搖錢樹在手,若她一直咬死不鬆口,他也只能望洋興嘆。只有當她自己也堅信自己是個賤人時,他這樣的下等僕役才會有染指她的可能。他堅持了三年,難不成終於得到各路神仙垂憐,終於見效了,她這是服軟了?!

月池定定地看著他,像是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她的目光如風拂楊柳,明明不像那些窯姐兒一樣搔首弄姿,可就這麼清清淡淡地瞧著,就讓他難以自持。他的腳開始出汗,浸透了髒兮兮的襪子,汗涔涔的腳趾難耐地在麻鞋裡一次次彎曲舒展。他的雙手開始顫抖,甚至要控制不住去梳理自己的頭髮。豐安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為什麼今天不好生梳洗一番再來見大姐,若是她嫌棄自己不修邊幅該當如何?只這般一想,他的額角便是密密的汗珠,濃重的紅色襲上了他的臉頰,他越發佝僂著背,看著就像一隻煮熟的紅蝦。

這其實只是第一次試探,月池本沒有打算,這個與她這世生父如出一轍的無恥鼠輩能夠這麼輕易地上當。然而,他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果然色是刮骨鋼刀。那麼若加上財呢,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多少英雄都毀於此二字,更何況這個小人。不過,事緩則圓,還是得一步步來。

豐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就見她緩緩綻開笑靨,清麗如蓮,卻有著刀鋒一般的嘲意,眉梢眼角具是譏誚。豐安的心重重跌落在地下,摔得粉碎。腦中咆哮聲響徹了他的五臟六腑:「她在耍我!她在耍我!這個賤人,她在耍我!」

月池嗤笑了一聲:「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么?」

此句一落,豐安的臉已是病態的潮紅,他現在是渾身都在哆嗦。就是現在了,月池身形微微一動,他就像打開了開關一般,沖將上來,而面對他的,是雪白的熱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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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極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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