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紅泥鎮

第64章 紅泥鎮

半州山山腳有一處涼亭,山上血腥氣太重,因此錢六斤和宋牧便選擇在這涼亭內度過一宿。

涼亭內本就空間有限,再加上入夜風大,宋牧幾乎一整晚都沒有睡得踏實,以至於凌晨被錢六斤叫醒后,腦袋仍是昏昏沉沉。

兩人沒有說過多言語,宋牧登上馬車,錢六斤翻身上馬,向著紅泥鎮方向駛去。

宋牧話語本就不多,而錢六斤一路走來,往往像是一個婦人一般,總是話語不停,可今日他卻表現的有些反常。

大約兩個時辰后,錢六斤驀然勒馬停下,對着田地里的一位漢子抱拳,開口問道:「這位大哥近期可會去往葉火城?」

漢子也是個爽快人,哈哈一笑道:「當然會去,俺閨女最近一直跟俺嚷嚷着想要進城,俺準備這兩日就帶她去。」

錢六斤像是解開了心結一般,頓時咧嘴一笑,「大哥可認識葉火城城主鄭青枝?」

漢子毫不避諱的應道:「兄弟你是外鄉人吧,整個楓葉州下至三歲孩童,上至古稀老翁,誰不知道鄭先生。」

錢六斤翻身下馬,問道:「大哥喜歡喝酒嗎?」

漢子抬手擦了擦嘴,「當然喜歡,只不過俺沒有多餘銅錢去買酒,俺還要留着銅錢給俺閨女買糖人呢,她都心心念念好久了。」

錢六斤看了一眼宋牧,宋牧心領神會的從車廂內提出一大壇酒,錢六斤接過酒罈后,走向漢子,「這壇酒送給大哥,大哥能否幫個忙?」

漢子沒有伸手去接酒罈,而是神色疑惑的問道:「看兄弟這裝扮,想必是遊歷江湖的遊俠吧?江湖中的事,俺一個平民百姓能幫上什麼忙?」

錢六斤笑道:「大哥放心,只是帶一封信交給鄭青枝而已。」

漢子不確定的問道:「只是帶一封信?」

錢六斤點了點頭。

漢子立刻擺了擺手,「舉手之勞,兄弟這一壇酒少說也值個幾兩銀子,太貴重了。」

漢子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視線一直在錢六斤的神色和他手中的酒罈上游曳。

錢六斤伸出手臂,將手中酒罈向前一遞,佯怒道:「大哥這可就把老子……把兄弟當外人了,一壇酒而已,莫說是要大哥幫忙順帶一封信,就是不讓大哥幫忙,能遇見就是緣分,我這個人素來相信緣分,這壇酒就當請大哥喝的。」

漢子終於不再客氣,伸手接過酒罈,笑容滿面,他嘿嘿笑道:「俺也相信緣分。」

錢六斤轉過身,看了一眼宋牧駕駛的馬車,回過身來對着漢子說道:「大哥,書信就不用帶了,你到了城中為我帶一句話就好。」

漢子視線從酒罈上挪開,看向錢六斤,「兄弟請說,俺一定帶到。」

「大哥見到鄭青枝后,就說錢兄讓他幫忙照看半州山。」

漢子細聲重複了幾遍,伸手一拍胸口,「兄弟放心,俺記下了,進城之後一定想辦法告知鄭先生。」

錢六斤抱拳道:「那就有勞大哥了。」

漢子伸出手按在錢六斤的手上,「舉手之勞罷了。」

錢六斤和漢子又閑聊了幾句,在漢子揮手相送中翻身上馬,緩緩南下。

很多年後,錢六斤與這位不知名的漢子再次相遇,他才知道,送給漢子的那壇酒,漢子也僅僅是倒出了兩碗而已,剩下的酒都被漢子進城之後賣給酒肆換取銀錢,漢子用換來的銀錢為他的閨女買了一些糕點吃食,買了一些他閨女喜愛的玩具,買了一些好看的布料,

為他閨女和家中媳婦添置了兩身新衣服……

紅泥鎮位於楓葉州最南端,鎮子雖然不大,但小鎮上卻有着聞名大江南北的燒瓷。

大日落山之前,總會把最後的餘暉撒向人間,每當此時,漂浮在天邊的晚霞也變得格外動人。

宋牧和錢六斤來到紅泥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刻寫有紅泥鎮三字的高大青石,青石台下坐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徐徐春風中,老人逼着眼睛,手中拿着一把二胡,拉着一首曲聲悠揚的曲子,邊上站着數名聽眾,耐心聆聽。

只不過宋牧不懂曲子,而錢六斤更是屬於粗漢子不解風情,只是看了老人一眼便撇過腦袋,對於時刻縈繞在耳畔的曲聲,滿身酒氣的錢六斤置若罔聞。

剛剛進去紅泥鎮,兩人的對面便有一輛裝飾簡樸的馬車快速駛來,錢六斤微微皺眉,和宋牧雙雙讓開道路。

馬車駛過之後,兩人重回主道,並馬而行。

錢六斤回頭看了一眼遠去的馬車,嘀咕道:「這輩子也就只能做個地方縣令了。」

宋牧問道:「錢大哥是說方才過去的馬車上,坐着本地的縣令?」

「嗯,也是一位讀書人,準確來說是一位書獃子……一位有着好心腸的書獃子。」

宋牧疑惑道:「好心腸的書獃子?」

錢六斤輕輕嘆了口氣,「沒錯,作為當地縣令,既不利用職位之便斂財,也不以身份之便圖個清閑,每日忙忙碌碌,領取那微不足道的微薄俸祿,十年如一日,就是誰的家中丟了一條狗,他也會親力親為,閑暇時便待在縣衙讀書,還時常自掏腰包讓那些家中貧困,無書可讀的貧寒人家孩子到學塾念書,那些心懷江湖的孩子,不喜歡念書的孩子,他就會啰嗦著給他們講一大堆故事,說什麼: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什麼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簡直是獃頭獃腦,愚不可及。」

宋牧問道:「這樣不是很好嗎?」

錢六斤冷哼一聲,「好個屁!他費心費力十餘年,這個地方縣令已經沒有任何權威了,他以為他對那些不喜歡念書的孩子講一大堆和讀書有關的故事,那些孩子就真的可以靜下心來好好念書嗎?」

「他以為誰家中丟了一條狗,一隻貓……若沒有他親力親為,就找不到了嗎?他以為自身清廉,作為他的下屬,就沒有人私下貪污腐化嗎?他自小讀書,聖賢書更是幾乎倒背如流,為何到而立之年才只做了一個地方縣令?勤勤懇懇十餘年為何仍是沒有絲毫高升的跡象?作為同是讀書人的一城之主鄭青枝,為何沒有念在同是讀書人的情分上,對他稍加提拔呢?因為無法提拔,他只能做一個地方縣令!」

錢六斤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宋牧卻是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可是以自己的能力造福一方百姓,不就是最好的父母官嗎?」

錢六斤側臉看了宋牧幾息,「你說的也對,只不過他仍是個書獃子,須知讀書和做人,本就是兩碼事,滿腹詩書,不一定能做好一個人,能做好一個人的,也不一定是滿腹詩書。」

對此,宋牧便是贊同的點了點頭。

由於天色已晚,宋牧沒有急於找人詢問王姓老人之前的居所,兩人極有默契的在一家客棧外勒馬停下,相視一笑后,前後走入客棧。

客棧一樓此時還沒有太多顧客,兩人找了一張靠窗的位置坐下,剛好可以看到客棧外的馬車。

店小二肩上抹桌布快步走了過來,微微彎腰,含笑問道:「兩位客官要吃些什麼?」

錢六斤搖了搖頭,示意讓宋牧點菜,宋牧思索良久,在店小二有些不耐的神色中,點了一隻燒雞,另外加了兩斤醬牛肉。

店小二淡淡問道:「兩位要喝什麼酒呢?小店中的燒酒可是遠近聞名,百里聞香。」

錢六斤正要開口拒絕,宋牧便搶先一步說道:「不用了,我們帶的有酒。」

店小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宋牧起身到車廂中抱了一壇酒回來,放在桌上后,招呼店小二拿兩個酒碗。

錢六斤笑問道:「小鬼,你喝過燒酒嗎?」

宋牧搖搖頭,一邊拿起酒罈倒酒,一邊開口說道:「沒喝過,不過想來應該不如鄭城主送的好酒。」

錢六斤輕輕一拍桌面,「沒錯,不過不是不如,是遠遠不如。」

在一旁招呼新來客人的店小二聽到后,看向兩人翻了個白眼,嘴唇微動,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酒過三巡,夜色昏沉。

談笑間的錢六斤驀然雙目一凝,看向剛剛走入客棧的一位男子。

男子灰色長衫,背負長劍,因頭戴斗笠的緣故,看不真切具體面容。

店小二含笑走上前,開口問道:「不知客官是吃飯還是住店?」

男子冷漠開口道:「吃飯。」

店小二滿臉歉意笑道:「客官,實在對不住,小店已無空位,要不客官……」

男子視線抬起,在一樓環視一周后,沒有搭理店小二,徑直來到錢六斤和宋牧這張桌前,並且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對着店小二說道:「來兩壺燒酒,兩斤牛肉。」

店小二看向宋牧和錢六斤,見兩人都沒有開口,這才開口說道:「好嘞,客官稍等。」

錢六斤端起一碗酒,與宋牧酒碗相撞之後,一飲而盡,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醬牛肉放在口中,淡淡開口問道:「何事。」

男子語氣平和,簡潔答道:「與你無關。」

錢六斤咀嚼著口中醬牛肉,直至咽入腹中,這才轉頭看向男子,輕輕皺眉道:「你要北上?」

男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同樣沒有開口說話。

店小二將燒酒和牛肉端了上來,留下一句客官慢用后,轉身離去。

男子夾起一塊牛肉放入口中,舉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口酒,從落座后,便在沒有看向錢六斤的男子淡淡開口,「不用找了,只有我一人。」

錢六斤收起方才散開的氣機,冷哼一聲,沒有開口。

宋牧獃獃的坐在一旁,對兩人之間的簡短對話雲里霧裏,不過斗笠男子身上所散發的氣息,讓他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位青年,那位在茫茫大雪中驚鴻一面的青年。

錢六斤沒有再理會男子,而男子也絲毫沒有要主動開口的意思,一口牛肉一口烈酒,對錢六斤和宋牧視若無睹。

這頓飯,錢六斤吃的寡淡無味,簡單吃了一些后,向店小二要了兩間客房,上樓去了。

宋牧將酒罈中剩餘不多的酒倒入碗中,一飲而盡后,正要起身離去,沒曾想旁邊的男子卻在此時開口問道:「你叫宋牧對吧?」

宋牧只得重新坐回作為,溫聲道:「晚輩宋牧見過前輩。」

男子側過臉龐看向宋牧,再次問道:「你知道錢六斤的身份嗎?」

宋牧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有些出乎意料,不過還是笑了笑說道:「錢大哥就是錢大哥啊,還能有什麼身份。」

男子莫名其妙的恥笑一聲,破天荒的說了很多。

「他沒告訴過你,就證明不想讓你知道,而這一切其實說來與我並無太大幹系,不過這樣也好,對你來說,就算你知道了他的身份,對目前的你也並無任何影響,但是日後就難說了,若是你在劍道一途沒有半路夭折,相信將來你們會有交際,只是敵是友就要看你的選擇了,他沒有選擇。」

宋牧突然倔強的說道:「錢大哥和我不可能成為敵人,不管是因為什麼,都不可能,」片刻停頓后,宋牧接着說了一句,「永遠都不可能!」

男子笑意恬淡,輕輕搖了搖頭,「少年人,話不能說的太滿,世事無常。」

宋牧肯定的說道:「就是不可能!」

男子問道:「那你告訴我,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宋牧思量片刻,徐徐說道:「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和錢大哥永遠不會成為敵人。」

男子無奈的點了點頭,抬起手揮了揮,「你走吧。」

宋牧從長凳上起身,抱拳道:「前輩慢用。」

宋牧走後,男子獨自坐在長登上,看向窗口外的濃重夜色,看了好久。

客棧中喝酒的顧客已經走的七七八八,剩餘不多的客人顯然已經喝多了酒,前言不搭后語的大聲嚷嚷,但卻是絲毫不能打擾到坐在長凳上的男子。

以至於店小二在一邊都看的心驚膽戰,畢竟從男子的裝束來看,可是一位江湖中人,而且言談舉止無一不像殺伐果決之輩,萬一那些顧客惹的男子不喜,出手將他們都殺了,該如何是好?

靜坐了很久的男子突然笑了笑,然後拿起身前放置的酒壺,將壺中燒酒一飲而盡,抬起手擦了擦嘴邊,在酒桌上放了幾粒碎銀后,起身向外走去。

店小二立刻小跑上前,笑道:「客官慢走。」

可在店小二的注視下,男子剛剛跨過客棧門檻就停下了腳步,店小二噤若寒蟬,看了一眼客棧中喝多了酒,大肆吹噓的顧客。

男子停步之後,靜站片刻,將腦袋上的斗笠抬了抬,微微仰頭看向天幕,輕聲呢喃道:「天……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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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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