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梅

第3章 血梅

一個人出去轉轉,眼下是最好的選擇。出了派出所大門,右轉是大路,這條路不長,只有兩個大門,和派出所錯對門的是鎮政府大院。再往前,橫亘著的就是國道,國道兩側是聯排的房子,有樓房也有平房,因為商業街區離這兒要遠一些,百姓靠此臨路的優勢也能經營一些生意。

派出所這條路盡頭的丁字口只有兩間石頭房,臨近石頭房是一塊耕地,耕地的另一邊是一個叫做「新鎮」的小飯店,後面是更大一片寬闊的耕地。不過,石頭房前的平地卻很大,搭了個涼棚,涼棚里擺了幾輛倒立過來的自行車,還有兩三人坐在小馬紮上等著修車,棚下有一張小桌,桌上擺着一副象棋,暫時沒有人對弈,另一間房子門牆寫着「裁縫部」三個黑字,也沒有店名和招牌兒。

我過去瞧了瞧矮桌上散亂的棋子兒,若有所思,因為我也是象棋高手,校園宿舍區鮮有人是對手。修車的中年人穿的衣服可能是工作服,上面油膩膩、髒兮兮的,抬眼瞧了我一眼,覺得沒有不認識,有些迷糊,見我一身警服,也不好問我什麼,只是用直勾勾的眼神注視着我。

我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裁縫部的門,準備上前去推油漆剝落的鐵皮門。

「妮兒,你出來一下。」中年人向身後車鋪里叫了一聲。

「咋,爹?」一個姑娘從屋裏探出身來,雙手張著,手上粘滿淡黃的玉米麵粉,腰上扎一小小的碎花圍裙,眼睛先望着中年人,然後發現遠一些的我,愣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臉上表情有些羞澀。

這個姑娘竟然是上午擔水撒我一身的女孩子,和我的眼神相對時,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純凈如長湖秋波,淡然若山巔臘梅,足以凝滌雲涌之憤氣、風烈之激情,這讓我有些驚詫。姑娘的眼神不是一種籠罩,而是一種寫意感,令人毫無壓力,我的心情好了許多,年歲相當,我好像有點從現實又回到了校園的感覺。

我指了指自己褲子的破洞,又指了指裁縫部的門,表示自己不是來找她討說法的。

「等一下。」姑娘好像醒悟過來,笑了一下,轉回身去,不大會兒從屋裏出來,攏著頭髮,向我走了過來,她腰上的花圍裙已經解下,利索了許多。裁縫部的門虛掩著,我跟着姑娘走了進去,裏面並不大,用石灰漿細抹,看上去還算整潔,後面一個小窗開着,能看到屋后的梔子花,香氣透了過來,氣息素淡而恬靜,有些閨房的感覺。

姑娘讓我到裏面坐下,仔細瞧了瞧褲子上的破洞,又取了水杯,拿起地上的粉色暖壺給我倒上杯水,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說道:「派出所已經開飯了吧?今天這麼莽撞,灑了你一身水,還沒向你說抱歉吶!」

「哪裏,是我不小心,害你又擔了一次,不好意思。」

「頭幾天就聽所里人說,來了個大學生,以為會是個弱不禁風的白面書生,不想竟然是個這樣的人,和黃河灘里上山的後生沒多大區別,還有些像我舅的做派。」姑娘一邊拿眼睛瞅我,一邊從身後的衣架上拿出一件新褲子,比量著長短。

「哪有什麼區別,我可不就是村裏出力的農家小子,地里的農活我哪樣沒有干過!那你舅是誰?」

「來,這是件新做的衣服,你將就一點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補補。我舅河春敷,是夫子村的支部書記,可出名了,其實是我堂舅,你是公家人,以後肯定會和他打交道的。」

「你預料得很准,頭一天上班我就已經和他打交道了。

「真的嗎?我到外面,你換下褲子,招呼我一聲。」

姑娘再進來的時候還是對我見到她舅舅的問題很好奇,一面接過褲子,仔細觀瞧補丁應該如何打,一面說道:「你是怎麼就和我舅打開了交道?他是鎮里呼風喚雨的人物,有的人一輩子也和他打不了交道,我一年也和他說不上兩句話,倒是我和我表姐經常見面,她就在你們旁邊的計生辦,還是主任吶。」

「那你還把我比作你舅那樣的人?我可是望塵莫及,不及你舅的一隻胳膊。」

姑娘的眼神從褲子上收起,認真地說道:「你肯定會超過他,我可看不走眼,廟會上的算命先生都認定我有主意,你們這種人是黃河灘里不起眼的沙棘,卻天生令女人不安。」

我差點笑出聲來,說道:「這你可說的不準,我倒是很怕和女孩子打交道的。」

姑娘拿眼盯着我,好像在確認她的直覺,然後說道:「你會怕我?有種人像黃河裏的水,表面平靜,下面卻暗涌如火山,天生令人畏懼。除了我舅,我在綠鎮還沒有見到他那種人,不過你有些像,你臉上又藏了些書香氣,比他來得自然。」

有人這樣給我下定義還是今生頭一次,我奇怪地抬頭看姑娘的神情,這姑娘臉上沒有書卷氣,應該是讀書不多,能說出這等話語,心思顯然很重,有過人的直覺。

姑娘不再說話,開始專心致志地動手補褲子,她不是用縫紉機來回趟兩遍,而是從五顏六色的線包里找了一卷橄欖綠的絲線,手捏了褲子,用一根細針連綴,而後一針一針地綉。繡花針很細,姑娘的縴手捏著,從褲子上拉長絲線,力道自然綿柔,技法嫻熟,不幾下就把針在頭上抹一下,細針在黑髮間穿行過後,再扎到褲子上。她的動作是為了讓針順滑些,我娘做針線活時,也這樣,這可能是女紅的基本功。

小窗外正好伸展着一朵梔子花,花開得正盛,花瓣兒綻放自如,在藍天的背景里,端若處子。我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貌似賞花。

足有半個時辰,姑娘才收住手,端詳了一下褲子上的補丁,用嘴含住補丁吮了吮,似乎有些遺憾。

我舒了一口氣,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剛才扎破了手指,補丁上見了紅,要不我給你洗洗。」

我伸手接過來看,這哪是什麼補丁,而是就著破洞綉了一朵綻放的梅花,花瓣絲線縝密、精緻,看上去栩栩如生,花蕊紅星一點,正是血染而成。

我有些出乎意料,說道:「這朵花太寶貴了,定是可以用紅線點蕊,你卻用鮮血澆染,這份人情我欠大了!」

姑娘被我說笑了,說道:「好好的褲子,沾了血,不吉利,都賴我不小心。」

我說道:「剛才你還說與眾不同,又怎麼用俗套子推我,沒有什麼比這更吉利和珍貴的了,我不會洗去的,讓這梅花永遠是紅的好了。」

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沒想到書生也這麼嘴甜。」

我說道:「耽誤你做飯了,本以為補一下就好了,不想你把褲子補成了藝術品,真是不好意思。」說着我掏出十塊錢,放到了縫紉機上。

姑娘撇了撇嘴,說道:「剛上班,你錢多咋的,錢多就多救濟救濟我這等鄉下人好了。收起來,派出所里的人來縫縫補補,對我只是舉手之勞,派出所里的車輛也經常在這裏修,我爹也從來沒有收過錢。」

正說間,我忽然覺得腦後有些異樣,好像一隻烏鴉、或者喜鵲什麼的驟然飛臨,一種黑暗感迅疾而至。一回頭,我發現一個少年正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口,不聲不響,眼神怪異地注視着我和姑娘,眼神質感很強,寒意曠盪,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姑娘大聲說道:「西蕪鸞,你咋回來了?一定餓了,我這就去下麵條!」

然後姑娘急急地放下褲子,說道:「對不起,你自己換上回所里歇息吧,我弟弟回來吃飯了。」然後就往外走,那個小孩子也從門口消失了。

我仍然愣怔著,如果我沒有猜錯,這男孩兒應該是在山石堂子裏見到的那個孩子,當時我就有感於他的冷漠氣質,多關注了幾眼,如今猛然相向,氣場竟如此之大,富蘊陰冷,令人猝不及防。

三天後,按派出所排班,今晚是焦所長帶班,我頭一次值夜班,有些不習慣,以前很少熬夜。派出所一共分三個班,每個班要二十四小時備勤。不喜歡和同事們在值班室里打牌消遣,我躲到檔案室抽出一些卷宗瀏覽,看看老警們是如何記筆錄的。

隨便抽到一起強姦案,案子發生在綠鎮的邊緣,一對姐妹置辦嫁妝,從縣城回來,正是中午歇晌時間,在一處果園邊,被人從溝里躍起,連人帶車撞進了溝里,妹子年齡小一些,看到有人壓住姐姐急着上前扑打,覺得不行,拔腿就跑,等跑到派出所里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幹警們到了現場,姐姐已經收拾好自己,堅持說有人經過,歹徒已經嚇跑了,警察們也不好追究,怕壞了姑娘的名聲,只好作罷,案子就此結束了。

我仔細看妹妹在筆錄中說到那人是個年輕人,二十多歲,穿黑T恤,用黑布蒙臉,當時自己嚇壞了,別的什麼都沒記住。姐姐則說那人很有力氣,如果不是有人經過,自己肯定會吃虧了。案卷上並沒有留下更多記錄,但我從案卷結尾多處記錄的筆跡力度,可以想像當時民警們心中的憤懣。

正沉浸其中,焦所長從樓上下來,看檔案室里有燈光,進來招呼道:「小風,走,出去溜溜。」一邊整理風紀扣和手槍套。

留下個聽電話的,幾個人開了警車,沿大路巡邏一圈兒,然後上了黃河大堤,又走了很久,下大堤,進了黃河灘,在一處極偏的鄉村路上停下來。旁邊是幾叢灌木,正好把警用小昌河擋得嚴嚴實實,夜色中根本無從發現警車的存在。

時間已過午夜,天上只有一兩點星星眨眼,夜幕如天鵝絨般厚篤幽漠,夜風挾了黃河水面的潮氣,潤濕了枯葉,鳴蟲自如吟唱,貓頭鷹出來獵食,劃破夜空留下一串令人驚悚的怪聲。同事們好像都習慣了,做功課一樣,不忘瞎聊,我卻被車裏的煙氣夾着腥氣的味道熏得欲睡不能。黃河的水汽有一種微帶泥沙味的腥臊氣,雖不比海風的咸腥,但都得需要長期的適應才能忍受。

似睡未睡之間,忽然車裏靜下來,我奇怪地挺了挺酸痛的腰背,睜開眼,見同事們都警覺地從車窗向外望,我疲倦的大腦好像不大聽使喚,只能做出本能的反應,側臉向外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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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藍湖綠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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