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銀河(2)

1章:銀河(2)

看到桌上的熱水已經涼了些,王新端起杯子喝了兩小口又放下,回過頭繼續望着玻璃門外發獃。

這是王新愛做的事,坐在門邊,一聲不吭的觀察店鋪外的事物行人,清晨黃昏的天色變化,路過行人的神色舉止,路邊花壇的鳥兒歇息,都是讓人舒適的景象,只要是存在的合理的,在王新眼裏都是美好的代表,特別容易沉浸其中,沉浸到李老闆有次親眼看到他一動不動的瞅著門外半個小時,還以為是有什麼睜眼睡覺的奇特技能跑過去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發覺沒睡還問了句:「你是真呆啊?」

中秋的節日氛圍還是有的,至少街上走的人變多了些,王新不理解人們總是為自己做的事情找一些合理的理由,儘管自己並不情願做這件事本身,好比人們平常上街一定斷然拒絕的,但有些人在過節日的時候一定上街,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上街具體幹什麼,但是腦海中就有一個信念,過節日是要上街的,不然這個節就白過了,儘管他們上街就是走了兩圈而已。就像熬夜,很多人覺得如果睡早了就好像今天什麼都沒幹荒廢了一樣,不能看着自己荒廢人生,但是到了深夜又着實不知道能幹些什麼,於是跟自己鬥爭,似乎帶着手機電腦一起熬夜就充實了些,然後再賦予了到了深夜才有了真實的自我這種意義。

實際上不管熬不熬夜他們也一天啥也沒幹。

「我可再也不能熬夜了。」王新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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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太陽下山的時間,天色變得開始渾濁了,路上的行人依舊不少,街邊的商鋪都亮起了招牌燈,深褐色的暮光與各種顏色的招牌燈光相互輝映,街邊一排排小攤不斷騰起煙火的氣息,透過煙氣看到遠處天空艷紅色的厚實雲朵,喧鬧,複雜,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復古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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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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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畫面總是伴隨着高興,一直到畫面中出現了老汪,老汪可是一直都不高興。

老汪是王新多年的好友,一臉橫肉看來多有幾分氣勢,頭上兩側後面刮的精光,只留了上面一小塊也修的極短,只能勉強算成樁子,只看外貌評價的話就是極有可能參與不正當行業,經常性的畫面就是不熟悉的人驚訝道:「啊?你是理髮師啊?」。身材也紮實的很,據說早些年跟隨父親在工地上做木活練就一身鐵塊肌肉,只是這麼些年從事理髮行業,盡做相對輕鬆寫意之活,筋肉自然有些松垮,但好歹輪廓還在,比常人看起來還是雄壯的不少。

雖說形象算的上些許威猛,老汪性格卻並不暴烈,相反不知是否做過木工匠藝之故,甚至有些木訥固執,不如意之事總是急躁偏激,嚴肅正經的太過,因此得罪過不少人,早年年輕時就得了個「不高興」的外號,算的上名副其實,但心地不錯平時也熱心,也有不少朋友願意打交道相互進步。王新就是其中一個。

其實王新與老汪也算是臭味相投。

也不知是何原因,王新看事物總是有點飄浮,對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也都不怎麼上心,工作也不努力,比較佛系不爭不搶,所說之話有時不合時宜,有時又有幾分莫名的文采,總而言之就是有一些文青的藝術范,這可不入企業文化領導的眼,便戲謔的稱他「文藝怪」,下面同事也跟着叫這稱呼,王新竟也不爭不辯,任由發展,裏外透著不知是真假的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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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汪像是提着什麼東西從畫面中走來,今天的步伐有些緩慢,

臉色也蒼白些。

「說不定是去老丈人家被刁難了。」王新心想。

老汪推開門走進來才注意到王新坐在門口,臉色正經了點點了點頭,順手把手上提的膠袋遞給王新。「退回來剩下的,你拿去晚上宵夜喝了吧。」

王新接過袋子打開一瞅,「哎喲,還真是好東西,怎麼着,去老丈人家吃了個閉門羹?」

老汪面部嘴角抽動了下,但很快又恢復了臉色嘆了口氣答道:「就剩這兩瓶了。」

頓了頓,老汪抬起頭掃了眼店裏,「老李人呢?還沒回來嗎?」

「是啊,說出去有點事,有段時間了應該差不多快回來了。」王新接着道,「今天真的是離譜的很,往常節氣生意都好的不行,忙的都顧不上吃飯,今天中秋節下午一個顧客都沒有。」

老汪卻完全不在意這些,「沒生意也不打緊,」老汪道:「你這背井離鄉的,逢年過年也沒什麼親人可看的。早點關門吧,今天下館子我請客。」

「那你請客我可要多吃點。」王新笑道。

老汪點了點頭道:「我先去點菜,待會李老闆回來了你跟他一起過去,對面老地方。」

「行,你先去。」

老汪環繞着店裏掃了一眼就推開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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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把袋子放在門邊的角落,正起身來靠着椅背看着門外的各種燈光發獃,想起年幼時候過節爸媽總是帶着他去姨媽家還有舅舅家一起聚餐看租來的光碟電影,大人小孩都擠在一起發表著各自的快樂,那些合家歡的喜劇電影看了一遍又一遍,總不會膩,每當想起那個時候的感覺就像被人緊緊擁在懷裏,濃郁溫暖。

還沒想的深入,門被推開了,王新側過頭去,進來的是隔壁做門窗的老闆的兒子小高。

小高說店裏剛才像跳閘了好幾次然後停電,招牌內面的燈管好像閃壞了,想借個梯子把燈管拆下來檢查下。王新應了一聲起身到後面搬出來交給了他。

小高道了聲謝看了眼王新正準備推門出去,忽然又回過身來問道:「你們這還做生意呢?」

「肯定啊,我還得等老李回來一起去吃飯。」

小高便抬着梯子推開門出去了。

過了一會,王新看看時間已不早,李老闆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便站起身來準備做衛生關門。

正巧一個穿着米白色T恤牛仔褲的女人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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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請問還營業嗎?我想剪個頭髮。」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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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打量着眼前這個女人,五官清秀端正,塗着淡淡的妝,中等的發量隨意的扎著一個低馬尾,似乎沒太大印象,可能是新顧客,便答了句,可以的,有什麼要求嗎?

「剪短。」

「大概心理有預期想剪多短呢?」

「短髮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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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資深的美髮工作者,應該從裏到外都要散發從業者的專業素養,最先開始就是自身的形象管理,要有專業的審美水準和自我風格。其次工作的能力也一定是要面面俱到,從洗髮開始就對顧客的發質和狀態作初步的判斷,了解構造和解決問題,剪髮環節之前做好充分的溝通準備,理解顧客的詳細訴求然後再開始根據顧客個人風格設計髮型方案。

以上都是花里胡哨,至少王新這樣認為的。

從業十年有餘,王新在這個行業里早已見識過形形色色人群,各行各業牛鬼蛇神,無不深入淺出的打過交道,上至耄耋老人,下到襁褓嬰兒,都深入經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看一眼這個人的面相外貌就可以看個七七八八。這倒還真不是吹牛皮,常年經驗累積下,大部分情況王新看看面相,用手捻一捻頭髮,摸摸頭骨,基本心裏就有數,隨着日復一日的重複,心中早已厭倦,於是工作上越發傾向簡潔粗暴解決問題,女士只要不是大幅度的修改,基本都是簡單幾句完事,其他時間閑聊。男士則更加離譜,基本全程不過兩三句話,力求沒有一句廢話,儘管幾乎算不上什麼服務質量,只因多年手藝紮實,店面整潔乾淨之故,無特別要求的大部分顧客也都還覺得能夠接受,熟悉點的顧客更是常打趣到是個很酷的理髮師。

王新心裏思考了一下,這個女人約莫三十上下,氣質中規中矩,像是較為傳統的女性,着裝風格也十分常見甚至有些低調,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提出極端要求的客戶形象,多年與人打交道的經驗下,王新便招呼其坐下,做一些溝通準備。

女人見到王新答應要求,面上缺也沒多餘表情,順勢在剪髮椅上坐了下來。

「如果是想要比較大幅度的改動的話,那最好我們要先慎重溝通下,你也不想剪完后不滿意然後帶着假髮的吧?」王新笑着開頭,想活躍下氣氛。

「相信你,我沒什麼要求。」

「之前有嘗試過短髮嗎?或者自己有什麼心儀的髮型可以作參考?」

「從來沒有剪過短髮,只想看看剪短后的樣子。」

王新想繼續溝通的細緻點,畢竟剪短髮是個大決定,事後後悔了來理髮店扯皮的事情是時有發生。「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剪短後會面臨打理的各種問題,這個你都知道的吧,扎頭髮也會變得困難。」

「我都知道,剪吧,相信你。」女人似乎有點不耐煩了。

「好的,你了解就好,那我開始了。」

簡單的清洗過後,王新開始觀察坐在鏡子前的顧客,額頭稍高,雙眼適中,眼部周圍有些許暗沉細紋,臉頰兩側凹陷了點,後腦勺圓潤飽滿,由此看來確實適合是一直保持長髮帶劉海的造型,沒剪過短髮,只是發質比較乾澀無光澤,隱隱看來有些發灰,發尾嚴重分叉上翹,還能看到之前剪過的劉海很久沒有修理已經長長,被隨意分開兩邊別在耳後。王新心裏有了大概的判斷。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顧客近段時間應該十分疲憊繁忙,睡眠嚴重不足,頭髮較長時間才洗一次且超過半年沒有修剪。對應突然要求剪短的話大部分情況應該是因為太繁忙沒空打理頭髮所以想剪短省事,當然也不排除對面一改之前的生活節奏,有想改變形象的需求,這是兩種可能。

王新便問出這句:「如果是想改變形象的話,長發剪短后做簡單的燙髮處理效果會好上很多的,你的氣質的話這樣的短髮也會很適合。」說罷便打開手機,找出一些合適的圖片作為參考。

「不用的,謝謝。」女人似乎對更好的形象沒什麼太大興趣,看來只是單純的不想打理頭髮了。「就剪短就好。」

這下王新心裏有數,簡單的觀察頸部和頭型就麻利的梳理動刀。

顧客似乎情緒不太高,王新在修剪過程中得知顧客有會員卡也沒有進行更多的溝通,只是有的沒的搭了幾句。

老汪中間打來過電話問為什麼人還沒來,王新回了句有個人剪頭髮,老汪回了句:「你怎麼能剪的?」就掛了電話。王新覺得老汪應該是等的生氣了,老汪生平最不喜歡不守時的人。想着手上動作便又快了兩分,同時心裏還嘀咕著怎麼李老闆還沒回來。

單純的剪髮環節很快,一般的老師傅十來分鐘就能穩穩噹噹結束,王新用吹風機簡單的吹了點蓬鬆度之後就示意顧客剪髮完成了。功底紮實的髮型師剪出來的短髮一般不需要過多的打理造作,只需自然吹乾,用基礎簡單的手法頂部吹出適當的蓬鬆度就能完成。

女人抬眼看了王新一眼,點了點頭,然後靜靜的觀察著鏡子中的自己,眼光複雜深邃,好像想要一個眼光將鏡中的自己永遠的固定住,永遠不會在時間中流逝。

通常這個時候理髮師都會留給顧客觀察自己的時間,轉而做結賬的準備工作。王新便走進收銀台等待着顧客前來結賬。

卻未曾想,坐在鏡子前的女人卻似毫無徵兆的嗚嗚低聲抽泣起來,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感噴薄而出,頭低下不斷的抖動,碩大的淚珠沿着睫毛連着落在T恤牛仔褲上暈開,悲傷的情緒瞬間蔓延開。王新未曾想到有這變故,這種情況就是他也見得不多,但是畢竟是老師傅了,轉念一想就不難猜測。

怕是生活不如意吧。

女人越哭越抑制不住,情緒越來越放肆,索性就不管不顧了坐在椅子上嚎啕起來,哭聲凄厲嘶啞,彷彿想要嘔出什麼東西來。王新見狀知道眼下最好的動作就是等待,等她情緒穩定,這情況肯定也是營業不了的,便輕步走到門口站着,以防有顧客光臨方便解釋謝絕。

女人從開始雙手緊抓扶手的壓抑情緒,到後面弓著腰抽泣,再到情緒平復些靜坐在鏡子前。王新看到這情況便從前台拿過抽紙,也不說話,緩和的走到女人面前將抽紙放到其手中,並沒有說一句話,他知道此刻說任何話都沒有用處,然後順勢推開門站到門口掏出一支煙點燃。

門口幾乎聽不到店裏的聲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也看不太清裏面,隱約看到女人掏出手機在打電話,又開始哭的厲害了,淚珠一串串不停的落,像在跟某個人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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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能夠打電話的應該只有媽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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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有十分鐘吧,王新看應該差不多了就推開門進去,只見女人正攤坐在椅子上,兩眼獃滯,不知道看向哪個深遠處,整個人被抽幹了力氣似的。

王新也不做聲,輕輕的站進收銀台。

半晌,女人像做了什麼決定似的,起身緩步走到收銀台前,雙眼並不看王新似乎是有些愧疚失措,眼神向下撲閃了幾下,思考了小會後報出一串電話號碼查詢,王新麻利的抄起會員簿查找操作。卻還沒來得及找到,女人開口輕聲道:「這卡可能以後不用了,麻煩能幫忙退掉剩下的錢嗎?」

王新看着會員簿上的餘額,又身在這氛圍之中,並未多想就答應了。

「謝謝。」

看到女人情緒緩和了許多,王新也暗自舒緩了口氣,回道:「不客氣應該的。」

退款結賬完成後王新口袋的手機振動了下,拿出來看到李老闆發過來的消息,「我們先吃,你忙完也過來吃飯」。

王新也沒多想,莫名的對着女人脫口而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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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時候都要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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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有時總是太複雜太累,總是嘴上掛着靈魂,心靈,未知之類,想的太多又難以深入,就出現很多半吊夾生的生活。

餓了吃飯,困了睡覺,狗叫了就去遛,想不通了就喝酒。這一直就是王新秉承的信條。

但是他做不到,甚至有時背道而馳。

女人抬起通紅的眼眸看着王新,嘴唇張了張卻沒有說一個字,或許剛才那一段宣洩已經透支了她所有的心力,現在只剩下空松的外殼和滿是雜亂等待收拾的複雜內心。

女人並沒遲疑太久,便推開門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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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髮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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