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927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年輕的勞爾·柴爾德透過潔凈的車窗抬眼看向倫敦陰鬱的天色。

倫敦的天空同往常一樣陰鬱壓抑,時隔多年,他又回到這片充滿煤炭、煙灰和罪惡的土地,這是他出生與成長的地方。

「這裏與我離開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轎車後排的男性張口感嘆到,悅耳而不失沉穩的喉音從發乾的嘴唇中飄逸而出,從他的音色中可以指出他是個成年不久的青年。

「噢,你知道的,多虧了煤炭,近郊這幾年沒少新建煤炭工廠。外地的工人像蜜蜂一樣從鄉下還是別的什麼地方涌過來,人一下子多了。房子、商店太小太少了,根本不夠用的,他們只好不停地建房子、浴場…你敢相信,後街那條野狗遍佈的垃圾場如今是一個大賭場了。」

「鮑勃,我能點支煙嗎?」

勞爾沒有接着他的話繼續發問,而是隨意打斷了司機友善的侃侃而談。

「當然,當然了。天啊,勞爾,我還是不能接受你從男孩一下變成了男人,我以後可以管你要煙抽了。」

男人說完便爽朗地大笑起來。司機鮑勃五十多歲了,渾身上下像是被水泡重了一樣均勻地堆滿了脂肪,但別人仍能輕易地想見他年輕時強壯挺拔的模樣。

鮑勃為人忠誠隨和,臉上時常帶有笑容。自勞爾有印象起,這位高大溫和的先生便是站在父親身後那群人中的一員。

勞爾搖下車窗,煙霧順着窗沿溜了出去。吸慣了軍隊里劣質的煙草,優質香煙竟再也無法喚醒他沉睡的渴望。僅僅吸了一口,勞爾便抬手把香煙彈出了車窗。

他注意到大街兩邊多了許多商店和擺攤的商販。

碼放整齊的綠蘋果,散發着腥味的熏魚,勞爾喜歡這些看上去生機盎然的東西,他注意到自己的內心正因為這些新鮮事物而感到少有的平和,可黑灰的戰場和猩紅的血肉在下一秒便裹挾了他的大腦。

他微微合眼,把頭靠在座椅護頸上。

街角雜貨店店主一手插著口袋站在路邊抽煙偷閑,一隻點燃的香煙滾到他的腳邊,差點燙到他的廉價皮鞋。

黑色的凱迪拉克從他面前開過,這個瘦弱的老男人盯着轎車直至轎車駛離出他的視線。他低頭撿起煙,仔細觀摩了一陣,隨即不屑又無奈地慫了慫眼上頂着的那稀疏的眉毛。

「呸!」他吐出嘴裏的煙,然後十分自然地把天賜的禮物叼在嘴上。

「流油的混蛋們。」

轎車進入城區后又行駛了約半個小時,終於在一棟敞開的莊園大門前停了下來,那是柴爾德家族最大的,也是柴爾德先生目前居住的羅瑟姆莊園。車上的人沒有立刻下車。勞爾遠遠地就看見了大門內外站立等候的人。

「你父親讓我們必須要好好迎接你的凱旋。下去跟大家打個招呼吧。」鮑勃笑了笑,善意勸說着。

「那個女人是就新的柴爾德女士嗎?她叫什麼?我忘記了。」

「呃,是的,布蘭德·柴爾德女士」

勞爾盯着那個身穿深藍色長裙的女人,她站在一排人中略微偏前的地方。

女人的棕色長發利落地盤在腦後,白皙的皮膚無比動人。她頸部的白銀項鏈和珍珠耳環即使在昏暗的天氣下仍閃耀着光彩,裸露在外的腳踝在深藍色裙擺的襯托下異常白皙。可惜的是,往上看去,女人臉部的褶皺不再像頸部的褶皺一樣易於遮掩,塗着艷紅色的薄唇正朝着轎車的方位努力微笑,

可天生下垂的嘴角及其尖銳的稜角無一不彰顯了其主人傲慢刻薄的秉性。

「是的,老娼婦女士。鮑勃,如果他真的視我為驕傲,他應該親自來迎接我。」

鮑勃聽到後排年輕人的污言穢語沒有生氣,而是爆發出一陣大笑。

「哇哦,勞爾。你可真在外面學了不少。」

青年沒等司機說完便面無表情推門下車,他稍稍在車旁站定。

青年身姿挺拔修長,一身便服,左手提着一隻小型皮箱,身着米色襯衫,下身棕色長褲,腳上是一雙沾染灰塵的黑色皮鞋,腰間綁着一條滿是划痕的窄皮帶。再向上看去,是比露出的胸膛相較膚色略深的脖頸和臉龐。金色茂密的短髮,寬闊的額頭,深邃的眼眶,高挺精緻的鼻樑,以及緊閉着的嘴唇。

沒有一位少女不會在這樣一位散發着朝氣的青年的注視下不露出青澀的笑容。

勞爾徑直走到一行人面前,準確的來說是柴爾德女士面前,他帶着微笑親吻了她的雙頰。勞爾很快發現她是這群人中最有身份的人,其他不過是手下、傭人,還有不及他年長的兄弟姐妹或是表親,沒有多費口舌打招呼的必要。

「很高興認識你,柴爾德夫人。」

「我也是,親愛的孩子。這一路辛苦了,我們感謝你對國家和整個柴爾德家族的付出和犧牲,你是我們的驕傲。」

「謝謝。」

「你一定累壞了。走吧,我們先去見見你的父親,他很想你。」

站在柴爾德夫人身後幼稚的男孩女孩們費力仰著頭,他們不知道眼前這位年輕人是誰,與他們有着怎樣的血緣關係。柴爾德夫人不打算把孩子介紹給他,勞爾也無心認識他們。

身後的人讓出道路,柴爾德夫人領着勞爾和其餘人等向莊園深處走去。鮑勃把行李交給隨行人後驅車駛向了羅瑟姆莊園專門用於停車的廣場。

汽車不能在莊園中行駛,這是柴爾德先生親口立下的規矩。為了遵守這個規矩,偌大的莊園需要額外出多個僕人,更添了不少麻煩。

勞爾走進女人之後,在勞爾身軀的對比之下才顯現出身材比例良好的布蘭德其實是位嬌小的女性。柴爾德夫人不得不仰起頭才能和勞爾對視、交談,於是她主動結束了對話。

一行人走在通向主別墅的主路上,柴爾德先生的規矩讓這一行人不得不步行走完這一段漫長的道路,而初次相識都未能對對方產生好感的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於是約有二十人的隊伍一言不發地在莊園中前行着。

登上層層大理石樓梯,柴爾德家族的人步入主廳,隨從手下們自覺站在廳外。身着西服的幾位先生手裏各舉著一杯美酒聚在一起暢談著,站在中心的位置的就是柴爾德先生了。

老柴爾德剛剛過完53歲生日,他體格強健,愛好騎馬打獵,只是身高比其他人矮了一些,這並不影響他在達官貴族中運籌帷幄,反倒是彰顯出一絲特有的貴族氣質。柴爾德先生看到來者,打斷了紳士們的歡談。

「先生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柴爾德家族的驕子,我親愛的兒子勞爾。他剛從英軍總部回來,猜猜隨他而來的還有什麼,是國家一等榮譽獎章!噢,我實在是想念你,我的孩子,我英勇的孩子,你是我們的驕傲。」

勞爾此刻臉上的微笑與初見布蘭德夫人時的微笑別無二致,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帶着剛好的熱情十分配合地擁抱了他的父親。與布萊德夫人交談時的冷言少語不同,在父親的引薦下,勞爾遊刃有餘地與各貴族官員們握手交談,以謙辭回復眾人的誇讚。

「來,孩子,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議員馬克爾先生,他非常欣賞你在戰場上的表現。」

「馬克爾·福克斯」

「勞爾·柴爾德,很高興認識您,福克斯先生。」

「我的榮幸,孩子。作為下議院的議員,我一直關注著國家的戰事情況,我比一般人要了解戰地的殘酷,也更了解你們為這個偉大的國家做出的貢獻的意義。」

「過獎了,這是我的職責和使命。議員同樣肩負着不亞於衝鋒陷陣的職責。」

「我是認真的,小夥子。我很看好你,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已然是勝利,更不要說你在戰場上的表現,我聽說你…」

「別信福克斯先生的謙辭,他的確關注國家戰事,不過他關注國家戰事更是因為他有個驍勇善戰的孩子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危,也加入了軍隊。我說的對嗎,福克斯先生?」

「是的,柴爾德先生」

「福克斯先生一直保守着這個秘密,我也是戰爭勝利后才得知的。兒子,看來你和福克斯先生一家是同路人,都不想把參軍的事當做談資吹捧。」

「您過譽了。是的,我親愛的小兒子托德。他執意如此,我們只好同意了。這小子脾氣傲的很,一點都不了解我們做父母的在他身上花的心血。我好不容易爭取到把他送到希克利軍區的機會,誰知道他一點不領情。他母親在他加入軍隊的那一年幾乎沒怎麼睡過整覺,不過好在我們勝利了。那幾年可真困難,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告訴大家我驕傲的兒子正在戰場作戰。噢對了勞爾,你都去過哪些戰區?沒準你和我兒子還做過戰友呢。我可以寫信問問他有沒有聽說過你的名字。」

「福克斯先生,說來很巧,我確實有一位姓福克斯的戰友。不過你可能要用到布朗·摩爾這個名字。」

「為什麼?」

「為了參軍,我不得不謊報一些信息來達到參軍要求。」

「布朗·摩爾先生,你今年多大呢?」

「我19歲,先生」

「噢,天啊,如此年輕。我不得不說,柴爾德先生你可真是個狠得下心的人啊。」

老柴爾德大笑了幾聲,「我們都是。好了,我知道你非常欣賞我的孩子,他這一會也受夠了讚美之詞了。這樣吧,福克斯先生,下禮拜的周末我將舉行的盛大的酒會,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令郎也能一同參加,我們同慶勝利。」

「是的是的,這樣太好了。」

布蘭德夫人及時出現,領着眾人去到後院觀賞花園美景。熱鬧歡快的主廳變得冷清,勞爾坐在沙發上,看着他的父親帶着微笑,作為主人,中氣十足地引導著眾人跟隨布蘭德走向後院。等最後一位客人離開主廳后,老柴爾德回身走回主廳,此刻,臉上的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

勞爾看向他父親的方向,而那位老紳士卻視他同空氣。老柴爾德一步步走上扶梯,把手搭扶手上,登上一層層階梯。

「明天,鮑勃會帶你去裁縫店,不要遲到。」

老柴爾德的聲音回檔在空曠的主廳,餘音繞梁。

勞爾同樣神情淡漠,他拿起手邊放置的皮箱,像那些客人一樣離開了主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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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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