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象天石

白雲山周正。

這個響噹噹的名號在白雲山流傳了六十年，自周正而立之年晉陞五品，他就在荒野里衝殺了六十年。

從少年俠氣，到兩鬢斑白，再到英雄遲暮，白雲山有周正的這六十年，山裏的村莊成為了所有凶獸的禁地，即使是他老后又十數載，規矩依然立的死死的，從沒有一隻爪子敢踏出叢林半步。

一間間村舍立起，白雲山人丁多了起來，田地也越發廣闊。

偷家畜，叼孩子的野獸記住了這個惡魔，村裏的人們卻逐漸忘記了這個祥和的守護者。他手裏那根房梁敲碎了多少凶獸的腦袋，但敲不醒習以為常的人們。

而今這一切都毀於一旦，隨着那道流光穿過，周正的巨柱摧枯拉朽般的擊碎白絲聚攏起來的怪物的左腿，伴隨着那聲巨響而拋灑的殘肢斷臂，都來自曾經周正自己所守護著的人們。

恍惚間，周正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在戰鬥，自己反而更像是在親手摧毀自己數十年來堅守的一切。

他的心自然在流血，但卻依然堅硬。

周正的腦海里開始浮現起歷歷往事，他本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屬於荒野，屬於那個他為自己圈定的戰場。直到那個周六的雨夜，他才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十五年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凋敝的周宅前，來者風塵僕僕，一身外鄉人的打扮，卻是周正牽掛了數十年的那個不孝子孫。

看着那個經常讓自己氣的半夜都睡不好的孫子，居然腆著臉又回來了。一時間蒼老的身子裏多少年都沒有跳動過的那顆心臟竟像是跳漏了幾拍。

那張多少跟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龐上依然是數十年前那樣陽光燦爛又帶着幾分欠揍的笑意，唯一不變的是這張笑臉也沒能逃過歲月的磨礪，蒙上了蒼老和疲憊。

並不年輕的兩個男人只是隔着淅淅瀝瀝的雨互相看着，一個臉上笑意如春風，一個表情肅穆的像一尊木雕。

中年男子左手牽着一個表情高傲的十歲左右的孩童，這孩子容貌生得俊俏，看到周正眼神絲毫不躲避，反而是小腦袋抬得老高鼻孔朝天；右手則抱着一個襁褓里的嬰孩……

「這個大一點兒的，就喊他巴六六，會做飯，不用爺爺您養活……這個小的，是您的重孫，叫周巡。」

……

周正想起那個十來歲的倔脾氣孩子拿着一柄鋼刀將自己菜園子裏的還未成熟的茄子都切了片，想起自己手忙腳亂的給自己的重孫換尿布，半夜一邊錘著腰一邊哄他入睡。

想起自己幾次崩潰，把兩個孩子扔在家裏，自己偷偷跑到半山腰老伴兒墳前哭訴，卻又烏無可奈何的回來。

此時他再次年輕的臉龐上泛起一抹笑意。

真好啊！

其實自己的晚年，也不比那快意殺伐的六十年差！

他現在最後要守護的，其實也就剩下那兩個在自己退歇的晚年生活里不斷添亂的兩個臭小子了。

巴六六還好，可這重孫，哎……

周正眼前的金色越來越亮，他其實已經快要看不見了，現在他所有的動作完全都靠着四品武夫的靈覺和本能。

與其說是周正引導著淡金色的俠氣，不如說是金色的俠氣在引動着他的身體。

周正修鍊了近百年，他大概也知道，這樣的情況完全不對，這一戰，也許是他最後一次綻放。

他也聽過那個說法，說人在將四之時，眼前會浮現自己的一生。

他只看到了那個不討喜的倔孩子，沒聽他說過一句話，他只看到了那個自己看着長大，尿過自己一臉的周家小子。

剩下的只有一片茫茫的金色。

他的身型還在流轉，巨柱舞動起一道道殘影，這些動作好像都與自己無關了。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雨夜。

「老頭子，我出去了這麼多年，總算明白了咱家那仙器是隔什麼東西了。」

「哼！我可沒什麼興趣！」

「老頭兒，你這麼還是這臭脾氣，那仙器不會叫你給扔了吧！」

「…那倒沒有…」

「其實那也真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但是，那很重要，對我們來說…」

「我們？那是你們才對吧！你跟着那些傢伙都幹了些什麼？」

「老頭兒你又急了，我們想做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才是睜着眼睛的人！」

「我就不該讓你出這山！」

「那是象天石，老頭你記住了，我最後就求你這一次，仙器不能丟，你重孫絕對不能有意外，你幫我照顧好他！」

「我幫你照顧？你還要去哪？」

「將來周巡總有一天也要出去，你讓他帶着象天石走！就這樣！」

當年自己的孫子最後只丟下了這樣一句，便推開門扎進了越發猛烈的雨勢里。

這個不孝子孫，彷彿就吃定了自己只會對他百依百順。

周正做了自己此生最後悔的事，那一晚，他倔強的坐在了屋裏，沒有一句挽留。

雖然他也不知這逆孫修為到了什麼地步，但至少自己可以打斷他的腿。

直到那個身影在雨里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才捶胸頓足。

回憶到此結束，周正立在山腰，他手中的巨柱將這一整片的叢林夷為平地，周身流雲似火，恐怖的高溫讓這一片的草木化為焦炭，殘枝斷臂交雜其中，已然無法分辨清楚。

半山腰上的山洞口呆立着兩個少年，周巡和張衡兩人幾乎目睹了這一道神靈降世般的身影將那漿芝化成的巨大怪物瓦解。

「那是誰？」周巡聲音顫抖的問道。其實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這道身影雖然年輕，但是那氣息，周巡太熟悉了。

他知道踏入四品意味着進入了一個能讓人返老還童的神妙境界。看着這一道年輕的身影，周巡已然有了猜測。

張衡口齒不清的說道：「那是你太爺啊周巡，雖然好像長的不一樣了…真是奇怪？」

炙熱的焦土逐漸冷卻，那道人影將手中的巨柱轟然插進地面，背靠着柱子坐了下去。

「太爺！是太爺突破了！」周巡激動得幾乎跳起來，顧不得還冒着火星的焦土，忙不迭的向著山下跑去，張衡也蹦蹦跳跳的緊隨其後。

待到跑到近前，周巡的心卻變得不安起來，他感覺到太爺身體內的磅礴靈力正在飛速的外泄。

半閉着眼的周正只覺得眼前的茫茫金色逐漸消散，五感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疲憊不堪的睜開眼睛，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個千瘡百孔的蜂窩。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的寶貝重孫搖晃自己，叫着自己，而他的大腦卻很難去處理和思考這些信息。

他只能自顧自的說道：「嘿嘿，小子，今天太爺是不是很威風啊？」

他很想聽見周巡對自己說了什麼，但是他只能看到乖孫的嘴巴一開一合，看到他眼淚鼻涕一大把，真是跟小時候吵著要吃山雞時一模一樣。

「快把太爺放平了呀，我可不想坐着進棺材！」

周正的身體金光逐漸暗淡，皮膚迅速的暗沉，他保持着撫摸周巡腦袋的動作，嘴角含着笑意，背靠着自己鍾愛的巨柱，從四肢開始，逐漸凝固成了一尊堅硬的雕像，再無半點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