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個世界

周巡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一種感覺。

前一刻還在樹林里奔走，天旋地轉中的周巡隱約看到了前面王二狗慌不擇路的逃進了一個山洞裏。緊接着是那個穿着斗笠的怪人也一頭鑽了進去。

之後就是扛着自己的巴六六。

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太能經受住那三位在叢林里狂飆的速度和衝撞，意識早已昏昏沉沉。

而就在巴六六緊跟着斗笠男子衝進洞穴的那一刻，周巡感覺自己就像是從很高的地方一頭撞進了水裏。

這種難以名狀的阻礙感真實的作用在了周巡的靈魂上，他就好像掉進了一潭黑色的墨水中。

相比於之前在巴六六背上顛簸的眩暈和噁心，這一刻他的精神反而很清醒，白絲撕扯出的傷口的疼痛感，劇烈的嘔吐感，都隨着肉體被排除而瞬間消失。

他努力的瞪大眼睛，在這空無一物的黑暗裏尋找著可以證明自己視力依然存在的東西，但什麼都沒有。

他只能看到自己的手腳，看到自己被漿洗的十分破舊的長衫。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全無光亮的地方，還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身體。

不知時間是否過去了很久，他的餘光發現很遠處兩個細小的光點。

那光點是出口嗎？還是……

他快步向著那兩個光點的方向走去，自己的身體卻好像沒有重量，他發誓自己只是輕輕的邁開了腳步，身體就因為這個小小的動作而打着圈兒被拋到了很高的地方。

他的視力似乎逐漸清晰，他看到那兩個光點好像是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盤坐於虛空，身上纏繞着厚重的鎖鏈，鎖鏈的盡頭一直延申出很遠，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而另外一人，怎麼看着好像，好像是張衡？

「欸！胖子，胖子你怎麼在這？」周巡遠遠的喊道。

那道身上纏繞着鎖鏈的身影感覺到動靜，有些詫異的向周巡看來。這是個鬚髮全白的老頭兒，也不知道被那些鐵鏈鎖住了多少年，雖然神形枯槁，看着就像是一把骨頭，但是卻眼神灼灼。

只見他的表情很快的從驚訝轉為慈祥，似乎有些不舍的看了自己幾眼，然後一拂衣袖，伴隨着鐵鏈的叮噹聲，周巡感覺到身體開始變得有了重量，他緩緩的落到了地上，眼前的一片漆黑逐漸衍生出顏色來，他感覺到了光和熱，感覺到了風和聲音，眼前的景物由混亂的顏色逐漸變得清晰，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從未來到過的世界。

皮膚傳來的刺痛感讓周巡有些不適應，他有種距離火堆太近的感覺。他的眼睛因為強烈的光線而難以睜開。

那是什麼？

碧藍色的青空上，一個火球般的物體毒辣的照耀着，就像在藍色的布匹上燒出了一個洞。周巡的眼睛並不能直視那個天空中的物體，他猜想那應該是一個類似於星燈的東西，只是這一個體量巨大的令人感到恐懼，它所散發的能量——如果距離再近一些的話，大概會將自己瞬間化為灰燼。

以前在敬林村，天空是沒有這個東西的。

待到周巡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強光，他開始張望四周的環境。

空曠，龜裂的土地，熱浪翻滾。在那個火球的照耀下，似乎這個世界的一切最終都會化為齏粉。

但在地平線上，卻有着一處如同神跡一樣的綠洲。綠洲里插滿了光怪陸離的巨柱，表面都反射著天空的藍色，有的是方形，有的是圓形，有的則自下而上扭曲變化。

如果只是一道柱子，

周巡也許還不會那麼驚訝。

但那種即使距離這麼遠，自己卻依然無法看到盡頭的巨柱，在那一片橫跨了地平線的綠洲中鱗次櫛比，竟多的無法計數。

如果仔細看，還能夠看到這些巨柱之間有許多細小的顆粒在直線飛行。

一道道黑色的長線，在遠處以綠洲為中心交織鋪撒，向著遙遠的四周伸展，一直望不到邊際。

實際上，那是一道道寬闊的黑色路面，其中的一道就延申到了周巡的腳下。道路的寬闊程度讓實在是沒什麼見識的周巡感到不可思議。

如果按照這樣的寬度來換算，那這些巨柱究竟該有多麼巨大。

周巡覺得這一根巨柱的直徑，就有可能有一個敬林村那麼大了，甚至……

「我的天老爺！」他喉嚨乾澀，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天空中傳來陣陣呼嘯的聲音，一片巨大的影子快速的略過周巡的頭頂，他錯愕的抬頭看去，只見一隻巨龜一樣的物體，伸展着幾乎要遮蔽自己所有視線範圍的巨大翅膀從上空飛過，不太妙的是即使它離地面那麼遠，帶出的勁風依然讓這個龐然大物身後的黃土地面飛沙走石，就像一場風暴席捲而來。

周巡在這沙塵的面前就如同一隻螞蟻，他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扭頭就向前跑去。

但洶湧的泥沙還是在一秒之內將他的身形吞沒。

周巡雙手抱頭眼睛緊閉，但想像中被沙塵刮死的結局並沒有到來，所有的沙石只是穿過了他的身體，剝奪了他所有的視線。

當周巡再次睜開眼睛，他驚訝的發現眼前所有的事物都變了。

這一次他居然凌空站在了空氣里，他腳下是不知道多遠的地面。這一情景將周巡嚇得腿一軟跌坐下來，隨後他發現雖然自己腳下空無一物，卻好像並沒有下墜。

身邊還多出來一個趴在半空中雙手抱頭的小胖子，正是全身瑟瑟發抖的張衡。只聽他嘴裏喊著：「奶奶！奶奶！起大風了快收衣服！」

周巡心裏一動，看樣子這傢伙應該是剛才經歷了和自己一樣的情景，頓時周巡心裏覺得更加古怪了。

他有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是自己好像住在了別人的眼睛裏。他們現在所看到的，是別人眼睛裏的東西。

但與此同時，莫名的熟悉感又讓周巡覺得自己看到過這些場景，這些東西就在自己的腦海里將睡將醒。

這種感受讓周巡相對於張衡冷靜許多。

他將張衡從地上拉起來，張衡感覺到別人的觸碰，明顯的嚇了一跳，待定神下來發現是周巡，不由的又露出傻笑：「欸？周巡？你怎麼也在這？」

隨後他發現腳下竟然空空如也，眼睛一翻，牙關緊閉，居然是嚇得直挺挺的又躺了回去。

周巡一陣無語。

喧囂的聲音四處響起，遠處是金鐵交鳴的吱呀聲，腳下則人聲鼎沸。

周巡察覺到，自己現在的位置竟是剛才遠遠看到的綠洲的上空，那些直上雲霄的巨柱的中間。

近看之後，周巡的心中震驚更盛。

這些巨柱上緊密的開着窗洞，層層疊疊讓人頭皮發麻，竟然是無數蜂窩般的凹口，裏面人頭攢動。

這些巨柱居然是房子！

讓周巡真正震驚的不是這巨柱的用途，而是這眼前的情景昭示著這樣一個事實：這些他剛才以為是神跡的柱子，居然都是人造的！

短暫的時間裏，太多的刺激讓周巡感覺都有些麻木了，他的震驚逐漸的被更強烈的好奇所取代。

他想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這裏是哪裏？是什麼樣的人創造了這一切？

周巡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腳下嘈雜的人聲所吸引，他划動手掌，像在空氣中游泳一樣向著腳下巨柱之間架起的一個巨大的平台靠攏過去。

實際上他的動作並沒有什麼作用，但是他的位置卻由他心裏想的那樣移動着，他將暈厥的張衡一起拖過去，這種體會讓周巡深感奇妙。

「當！」

一聲似乎有些過於響亮的鐘聲響起，直震得周巡意識都一滯。

腳下廣場上的上萬人開始沸騰起來，他們有的尖叫，有的蹦跳，有的甚至淚流滿面。

「當！」

又一聲更加響亮的鐘聲響起，廣場上的人們開始變的有些過分的狂熱，他們不顧一切的向著人群的中間擠去，周巡看在眼裏，感覺，有些頭皮發麻。

他看到有的人甚至爬上了其他人的肩膀，實在是太擠了，偌大的廣場上已經不能再容納更多的人，但蜂巢一樣的建築里還有人在拼了命的往廣場上擠。

他們到底在迎接什麼？真的有必要如此瘋狂嗎？

「當！」

第三聲鐘聲響起，伴隨着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雄渾的低唱聲，金鐵交鳴的聲音越來越近。

周巡看着腳下的人群，他的心裏開始產生恐懼，他開始感覺到了不正常。

廣場上的人已經堆了起來，他們的表情帶着瘋狂的興奮，腳下踩着自己的同胞，他們無不高舉著自己的手，向上伸去。

最開始在廣場中間的人被踩在了腳下，還有人被活活的擠死，眼珠暴突，血噴濺到旁人臉上身上，但是沒有人在意，他們胡亂的叫喊著，攀爬著，被踩死的人不計其數，廣場的邊緣開始漫出血液，在高空中向下滴落。

他們的恐懼呢？他們的理性呢？

周巡腦袋發暈，無法直視這一切。

「當！」第四聲鐘聲響起，似乎所有人都停住了吶喊，周巡聽不清楚他們都在喊什麼。

第四聲的鐘聲太響了，廣場中心的一些人被震的耳朵流血，暈厥過去，迅速的被人潮吞沒。

周巡只覺得他們就像黑風寨牆下那些被白絲控制的怪物。

下一刻，廣場中心的上空，一道裂痕憑空打開，一道道台階緩緩伸出，裂痕里兩排人影低唱着恢弘的樂章，一道人影從深邃的盡端緩緩走來。

人群像是經歷了高潮前的忍耐，此刻一下子陷入了更加瘋狂的狂熱，他們撕心裂肺的呼喊尖叫着同一個詞語，呼喚著那道人影的出現。

那道人影簡單而渺小，一襲紅衣拖地，長袍上繪製著極盡繁複的花紋，他的臉上戴着白色面具上沒有任何孔洞，只是一個純粹的方形，卻讓人一看便知到它價值連城。

低唱聲被人群的嘈雜掩蓋，那道人影走出了裂痕，走到了台階上。

他只是簡單的站在那裏居高臨下。

人群的混亂已經無法形容，就好比每一個人都要將自己的心肝腸胃都掏出來，獻祭給這一道小小的身影。

周巡的眼睛要裂開了，他看到伴隨的人群的歡呼和跳躍，架在高空巨柱上的廣場已經不堪重負。

周巡伸手想去阻止，但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下一刻，高空中的廣場轟然龜裂，數萬人夾雜着被踏得稀爛的屍體同時掉下了萬米的高空，他們的表情依然狂熱，嘴裏還呼喊著那個詞語。

那道紅衣伴隨着逐漸遠去的呼喊聲，仰頭緩緩的舒展開雙臂，似乎在享受着他們的信仰。

周巡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只是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思考。

他們，他們就這樣，掉下去了嗎？變成一灘灘爛泥嗎？

那可是上萬條人命！

隨着人群呼喊的聲音逐漸遠去，周巡終於在嘈雜中聽到了他們在喊什麼。

「天人！」

「天人！」

「天人！」

「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