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上路(11)
覃斯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卻隨著他身體的抖動變得斷斷續續,最終變成了一聲一轉三折的嘆息。
「覃斯文,你太入戲了。」見覃斯文的反應,姜霽北提醒他,「他們都是電影里的NPC。」
「也有工作人員!」覃斯文看了姜霽北一眼,雙眼泛紅,聲音沙啞地回答,「萬一韋一心是真人呢?!」
原來這就是他願意用道具去拯救NPC的理由。
姜霽北的冷靜在這種場合顯得不合時宜:「就算是真人,他們也能活著離開的。」
覃斯文的眼睛里泛出紅色的血絲:「可是他已經死了!」
姜霽北不再說話,只是看著覃斯文和他懷裡的韋一心,沉默地後退了一步。
覃斯文這個人看似防備心很強,然而從他對中邪的小女孩使用重瞳就能看出來,他實際上是個容易心軟的人。
重情,且極易感情用事。
而今,他又因為韋一心的死陷入了盲目的憤怒。
「一定要找到八姨!」覃斯文抱緊韋一心的屍體,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一定要好好安葬韋一心……」丁慧捂著嘴,顫抖著哭出聲來,「都怪我們……」
一旁的韋業撿拾起自己老爹被符咒燒成炭塊的屍體,止不住地哭號:「走啦,老爹,走吧,這下好好地上路了……」
聽著混雜在一起的哭號聲,姜霽北在心裡嘆了口氣。
世間並沒有那麼多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將死之人也有可能揣著數不清的秘密。
死人,也是會說謊的。
見他們正情緒上頭,姜霽北沒有說出這句話。
他轉頭看向池閑,而池閑彷彿心有靈犀般,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姜霽北的手腕。
眾人悲傷的情緒似乎加速了時間的流動,在電影的蒙太奇作用下,一輪朝陽在向著天空伸展的田野盡頭緩緩升起。
日光無言地照亮村子,韋業家的屋子裡傳來了電器「嘀」的一聲響。
太陽終於出來了,村子里也通電了,院門「吱呀」一聲被風吹動,空氣牆也隨之消散。
可以離開這裡了。
眾人一夜未睡,眼睛里都泛著血絲,但此時卻顧不得這些。
韋一心無父無母,八姨也不知所終,在村民們的提醒下,眾人用草席捲起韋一心的屍體,將他一路背到村長家。
覃斯文此時成了韋一心後事的話事人:「韋一心是為了救所有人死的,村裡頭應該給一塊地,埋他起來。」
「可是,可是我們村裡頭有規矩。」村長瞅著韋一心的屍體,一臉為難地說,「沒到三十歲的人死了,是不能葬在村子裡頭的。」
覃斯文一聽這話,氣得用中指直推眼鏡:「你們村怎麼那麼多破規矩?!」
接踵而至的死亡沒有給他們留一口喘氣的機會,而韋一心的臨死前的慘狀似乎也給他帶來不小的打擊,再加上那些毫無用處的參影輔助員,覃斯文現在的情緒處於一種極其不穩定的狀態。
「能葬,當然能葬。」村長連忙安撫他,「我們都懂,都看見了,所以韋一心雖然不能葬在村裡頭,但是可以跟他父母葬在一起,這個你們放心。」
「韋一心的父母也葬在村外?」姜霽北發現了村長話語中的關鍵信息,「他父母去世的時候難道也沒有滿三十歲嗎?」
「啊,這個嘛……」聽到他的提問,村長支支吾吾起來,「我們農村的年輕人都結婚早,有點人初中都沒上完就回家結婚了,韋一心他爸媽就是結婚早的那種。」
在這個時代的廣西相對落後的一些農村裡,這種情況確實很常見。未成年的年輕男女在村裡擺上幾桌酒席,請各家親朋好友吃上一席,兩人就算結婚了。
等過幾年到了法定年齡,兩人再去補證,往往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都已經能打醬油了。
村長的回答有理有據,姜霽北點了點頭,沒有放在心上。
這兩天村裡橫死的人太多,村委會一時間忙不過來,也顧不上講究什麼守靈和頭七了。
村長讓每家每戶都出了點錢,村委會再出個大頭,在村口棺材鋪買了幾口薄木棺材,匆匆給這兩天死去的人斂屍,打算一起草草埋了。
別的村民都在忙活,只有覃斯文三人圍在韋一心的棺材前。
因為韋一心死得慘烈,幾個心善的大嬸還從家裡拿出了點單薄的玉器,塞進韋一心的嘴裡和手中,才蓋上棺。
在村裡,這就算風光大葬了。
「一切都因韋老四而起,現在他徹底沒了,陪他上路的人少說也能打一桌麻將了。」張三寺喃喃道,「把大傢伙都送上路,這個電影就可以結束了吧?」
「可八姨到底去哪了呢?」覃斯文皺著眉,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和村民要到了八姨的電話,但此時撥過去,聽到的只有冷漠的機械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覃斯文掛掉電話,攥緊拳頭:「等把韋一心下葬了,我們一定要找到八姨。說不定,她就是這一切的幕後主謀。」
「也許她只是一個不重要的配角。」丁慧的眼眶直泛紅,但嘴上還是溫柔地安慰著男友,「並沒有那麼重要,所以就沒有再出場。」
張三寺在一旁對著棺材左敲敲右敲敲,檢查了一番有沒有釘實,這才嘆一口氣:「嗐,最怕恐怖片里談感情,可別再來這種令人傷心的電影了。要殺就殺,要死就死,來什麼犧牲劇情和感情戲啊。」
「抬棺吧。」覃斯文長舒一口氣,推了推眼鏡。
就在他們動手搬棺材的時候,剛才不知道去了哪裡的姜霽北和池閑突然匆匆趕到。
池閑及時制止了他們:「等等,先別搬。」
「怎麼了?」覃斯文頓住,疑惑地抬頭看向他。
「我懷疑他的屍體有問題。」池閑冷漠的目光落在韋一心的棺材上,「我要開棺檢查。」
「你這人名堂怎麼這麼多?」聽到他的話,覃斯文按捺著怒火,「剛才封棺材的時候你不在,現在棺材釘好了你突然要開人家棺材驗屍,他是為了救我們才死的,你現在連個清凈都不能給他嗎?」
「我忍你們這幫輔助員很久了!說是什麼參影輔助,根本連屁用都沒有!遇到事就消失!輔助了個啥啊?」池閑的態度讓張三寺也暴怒起來,將對輔助員的怒火全撒在了池閑身上,「韋一心救了我們!你忘恩負義!」
「我告訴你們,以後別再跟著我們!」覃斯文轉過頭,指著自己的輔助員,「從現在開始,我們不需要你們這幾個幽靈!」
那幾個輔助員一臉麻木地站在不遠處,對覃斯文說的話毫無反應。
「都冷靜一點,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見他們的情緒爆發,站在池閑身邊的姜霽北開口道,「我也覺得有問題。」
姜霽北的態度讓張三寺大驚:「哎呀嘛,陳老弟,你怎麼能幫他說話?!你可是體驗者哎!」
丁慧也焦急道:「陳寂,快到我們這邊來!輔助員沒有用的,我們體驗者要一起行動才對啊!」
覃斯文擋在韋一心的棺材前面,對姜霽北和池閑怒目而視。
池閑則坦蕩地回視著他,對他們的指責毫不在意。
「韋一心被纏住的時候,我看到你拿出了一把槍。」覃斯文瞪了他們一會兒,忽然說,「陳寂,你原本是有機會救他的吧?」
姜霽北看著他,坦蕩地承認:「是。」
聽到姜霽北如此爽快便承認了,覃斯文的情緒有一些失控:「那你為什麼沒有開槍?!你到底和誰一邊?!」
因為他和池閑一樣,到現在還在懷疑韋一心。
姜霽北的視線落到棺材上,不想多作辯解:「抱歉,我的子彈很金貴。」
覃斯文瞪著眼上前,伸手想去抓姜霽北的領子:「你——」
池閑一胳膊擋開了他的手,警告道:「別碰他。」
見兩人要動手,張三寺插進他們中間:「哎哎哎哎,說話就說話,別動手欺負人啊。」
從旁人的角度看,韋一心的棺材前杵著覃斯文,覃斯文前擋著張三寺,張三寺一側是池閑,池閑背後是姜霽北。
活人死人連成一線,場面看起來熱鬧極了。
「你們幾個幹什麼呢?」丁慧一個女生被四個男生擠到一旁,急得焦頭爛額,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電影都快完結了,咱們消停消停吧,別內訌啊。」
覃斯文把被擋開的手收了回去,抱臂於胸前,冷笑著說:「還咱們呢,我看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
池閑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不讓開館就算了,那先下葬吧。」姜霽北沒有堅持,而是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就算要割席分坐,也要先把逝者送上路,你們說是吧?」
見姜霽北給了個台階,丁慧趕緊過來拉覃斯文:「是啊,耽誤了就不好了。」
覃斯文則瞪了他們一眼,沒再說話。
安排好了棺槨,送葬的隊伍聲勢浩大地出發了。
覃斯文向村長借了輛電動小三輪,請教了位置,便載著韋一心的棺材往葬著他父母的山頭緩緩駛去。
丁慧和張三寺一左一右地走在車邊,小心地扶著棺材。
姜霽北和池閑跟在車後面,各自拎著竹籃,邊走邊往天上撒紙錢。
出了村,送葬的隊伍瞬間冷清下來。
村民都留在村裡,給韋一心送葬的只有體驗者一行人——如果不算上除池閑外毫無存在感的輔助員的話。
韋一心父母的安葬地與其說是山頭,不如說是一個植被茂密的土丘頂。
小三輪發出暴怒的抗議聲,吱吱呀呀的,行駛得頗為吃力。覃斯文狠狠地擰著車把手,一言不發。
剛行駛到土丘腳下,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被一片烏雲籠罩住。
天色瞬間變得陰沉沉的,空氣也潮濕悶熱起來。
「是要下雨了嗎?」丁慧抬頭看天,表情擔憂。
「應該只是烏雲,感覺下不起來。」覃斯文也抬頭看了看,「我們加快一下速度。」
待到眾人把韋一心的棺材抬上丘頂,天空中的雲已經黑得如同潑墨,雲隙間的幾柱光透過茂密的林間枝葉,變得昏暗不堪。
「天黑得也太快了吧,等會兒的雨得有多大啊。」張三寺嘟噥道。
覃斯文抄起鐮刀,「唰唰」幾下把雜草劈倒,就著僅有的幾縷光,找到了兩個荒蕪的墳。
這裡就兩個墳。
「那就這裡了,鋤頭鏟子一起上,爭取下雨前搞定。」覃斯文對著雙墳邊的空地點了點,「還差三塊碑,韋一心一塊,伯父伯母各一塊,回頭再給他們補上。」
眾人應聲,拿鏟子的拿鏟子,拿鋤頭的拿鋤頭,一起在地上挖起坑來。
忽然,一陣狂風刮過,將四周茂盛的枝葉打得噼啪作響。
風中夾著濃郁的血腥味,很是不祥。
姜霽北蹙起眉,心中隱約感到了不安。
他停下手裡的活,將鋤頭立在地上,單手握著長柄,正想回頭跟池閑說話,大腦卻在這一瞬間忽然接到一個指令——
「把所有人都埋掉,你就可以離開這裡。」
有人對他說。
埋掉?
把所有人?
接到指令,姜霽北的思緒忽然變得混混沌沌的,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
他正在詫異,身體卻搶先一步動作,不受控制地自己動了起來!
姜霽北像個提線木偶一樣,抄起手裡的鋤頭,彎下腰,一鋤一鋤地繼續挖地上的泥土。
很快,第一個坑挖好了。
姜霽北轉過身,看向身邊的三個人——覃斯文、丁慧和張三寺。
他們僵硬地站在原地,雙臂垂在身體兩側,無神的雙眼睜得銅鈴一樣大。
池閑不知道為什麼沒了蹤影。
姜霽北沒管這個,他抬起腿,一腳將覃斯文踹進坑裡。
「轟!」
覃斯文一聲不響地摔進土坑裡,像僵硬的屍體一樣挺得直直的。
姜霽北操起鏟子,將旁邊堆得高高的黃土一鏟一鏟地扔回坑裡,大塊的黃土砸落到覃斯文身上、臉上,將他掩蓋。
慘淡的月光照映在覃斯文的臉上,把他獃滯的目光襯得多了幾分邪性。
伴隨著不斷下落的黃土,漸漸地,覃斯文的最後一截衣角消失在了黃土中。
姜霽北把坑填平,走到坑上,用力踩了幾腳,把土踩實。
埋完覃斯文,他轉過身,在埋覃斯文的坑旁又接連挖下第二個和第三個坑,把張三寺和丁慧也埋了進去。
漆黑的山頭上只剩下姜霽北一人的身影,頭頂的樹葉被陰森的風吹得「嘩啦啦」地響。
埋完張三寺,姜霽北正要放下鏟子,卻突然被一個男人一把推倒在地!
他的下巴狠狠地砸在黃土上,震蕩感順著下頜骨直衝顱頂。
姜霽北感到一陣眩暈。
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半邊臉貼著腥臭的泥土,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了。
從姜霽北的視角,只能看到一雙鞋子停在自己面前。
這雙鞋很眼熟。
姜霽北掙扎著抬起頭,一道詭異的光柱忽然從男人身後照過來。
他眯起眼睛,卻被光晃住了視線,怎樣都看不清男人的臉。
男人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鋤頭,發出了陰森的笑聲:「呵呵呵……」
他一邊笑著,一邊在姜霽北埋張三寺的坑旁邊,挖起了埋姜霽北的坑。
姜霽北掙扎著想要從地上爬起來,身體卻重得像一座山。
男人卻越挖越起勁。
忽然,他停了下來,慢慢轉過頭,看向姜霽北的方向。
伴隨著男人的動作,他身後那道光柱也緩緩轉了過來,照到了他的臉上。
姜霽北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心臟「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
這個男人竟然是他自己!
姜霽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臉上慢慢地浮起密密麻麻的粗糙疙瘩和潰爛水皰,臉色一點一點變成暗綠。
就好像……
就好像蟆拐坑坑窪窪的表皮!
姜霽北的意識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清醒。
原來,剛才被他埋掉的三個人,都是他自己!
他把他自己給埋了!
突然,腦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感。
姜霽北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站在山上,手裡拿著鋤頭,腳邊是韋一心的棺材和剛挖好的土坑。
而其他人站在他旁邊,均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
每個人都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好像撞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
半晌,丁慧的臉色恢復了一些,率先開口道:「我剛才,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
「我也做了一個夢!」張三寺趕緊接話。
覃斯文緩緩道:「我夢到我把你們都埋了……最後我把我自己也埋了……」
「然後,你們都變成了蟆拐。」姜霽北的視線落到了韋一心的棺材上,「這個夢在暗示我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