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第128章

自從觸碰了那兩行名字之後,蘇玟再次陷入了漫長的回憶里。

夜晚的天空泛著夢境般的幽藍,迷濛的霧氣如同柔紗般彌散，微涼的夜風輕柔穿過白花盛放的樹林。

銀髮少年抬起手，瑩白的指尖觸及風中飄落的花瓣,然後微微側過頭來，纖長的銀灰色睫羽輕輕一顫,霜藍的眼眸映著月色美得幾乎有些失真。

「冕下……」

深林中響起少女甜美的嗓音。

她說著有些生疏的龍語,因為種族的緣故，並不能很好地使用這語言,有些音節也無法完全發出來，「我依然不敢相信,我真的擁有您了嗎？」

「伊洛娜，我親愛的,」銀髮少年微笑著湊近，在她唇畔烙下一個輕柔如春風般的吻,「叫我的名字。」

另一個人撲過去吻他，明媚如朝霞的金髮在腰間漾開,雪白的手臂勾住他的後頸,兩人笑鬧著倒在柔軟的花叢中,千千萬萬銀白的六瓣花肆意綻放，在密林的上層簇成一片爛漫的雲海，如詩如畫的星光傾瀉一地,高處的一座座樹屋燈影迷離,皎潔的彎月在午夜的層雲中浮現出來,這世界美好得宛如夢境。

那些苦澀的、疼痛的過去，那些深刻入骨、鐫於靈魂的仇恨，在此時皆盡消弭淡化。

他們溫柔的交換了一個吻。

半晌，兩個年輕的神祇凝望著對方。

銀髮的龍族一手撐在草地上，半支著身體俯視過來，他的笑容溫和，憂鬱寂寞的氣息褪去，增加了幾分少年特有的活力，「其實我並沒有想過我會結婚，埃爾維斯一直想要殺了我，我可能會害死身邊任何一個人。」

「這麼說的話，」伊洛娜躺在地上，伸出一隻手，指尖晃晃蕩盪地隔空勾勒出對方的臉廓，同時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您真的非常想要擺脫單身，又顧忌會讓身邊的人遭殃，也許您可以考慮去東大陸向黑暗神冕下求婚。」

「唔，」少年歪了歪頭，也一臉認真地思考著，「鑒於伊利亞斯的年齡都差不多是我的兩倍了，我不覺得她會考慮這個提議。」

她咳嗽了幾聲，強忍著笑意說道，「哦，您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炎神冕下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暴風島一役他一人拖著四個主神，還殺了好幾個次神以及一大堆准神，如果與他建立婚約，您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著說著，她自己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

霜風之歌還算淡定，或者說他可能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卻並不覺得好笑。

然後，他神情微妙地輕聲說，「炎神可不是什麼好的婚約對象，他自己就麻煩纏身，現在，他們母子倆的力量尚且能頂住，倘若哪天艾希婭不在了，他恐怕就要陷入深淵的陰影中，再也無法將之驅逐出精神世界。」

「……」

伊洛娜坐起身來，有些擔憂地抬起手，覆蓋在銀髮少年的手背上，輕輕地嘆了口氣：「冕下……」

「深淵的力量主要來自罪火，炎神是唯一能完美融合罪火併使用這種力量的人，深淵想要毀滅他的意志，得到他的身體。」

龍族反手與她十指相扣，卻沒有出言安慰，反而詳細地解釋起來，因為這是對方必須知道的事，如今他們已經成為最親密的人，那些危險的秘密也不需要再隱瞞。

「埃爾維斯想殺我，很大程度就是怕我和黑暗神合作，」銀髮少年微微搖頭，「但他想多了，我不會這麼做的，因為我也認為炎神會輸。」

伊洛娜屏聲靜氣地等待著他的解釋。

「深淵的意識最初只是很模糊的存在，後來他在那些被祭獻的靈魂中完全誕生，因為他吸收了人性中消極險惡的一面，炎神能打贏任何一場戰鬥，然而他和深淵之間無法在物質上抹殺彼此，因為他們都是罪火的使用者，只能通過精神博弈——這大概是炎神最不擅長的事了。」

「我不明白。」

伊洛娜疑惑地開口問道，「您是認為，無論您是否幫助他，這結局都是註定的嗎？」

「他輸了，我一定會死，他贏了，我也未必一定能活下來。」

霜風之歌這麼回答著，他傾身靠在妻子的肩上，朦朧的星光在眉眼間暈染開來，眼中有淡淡的倦意和憂色，「再說，黑暗神好像還一直封印著他的力量，顯然他還差得很多，未來怎樣我不知道，他現在去和深淵決戰必輸無疑。」

「……那麼您還是不要去了，永遠都不要去了。」

伊洛娜伸出雙臂緊緊擁抱著他，在後者抬頭時，她埋首在少年的肩頸上，悶聲說道：「如果深淵毀掉了神域和大陸，我們還可以去外域，那些都與我們無關了。」

龍族伸手抱住她，「你從不害怕戰鬥，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我害怕失去你，除非你和深淵決鬥的時候願意帶上我，否則我當然不希望你去。」

伊洛娜微微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星光籠罩的密林，她的視線被眼淚弄得越發模糊，「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害怕一個人，冕下，你是我的一切，我願意為你死，為你做任何事，只是，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

年輕的古龍無奈地嘆息一聲，輕柔地握住她的後頸，俯身吻去少女臉頰上的淚水，「我知道。」

只是，他依然沒有做出任何承諾。

後面的許多記憶變得破碎而模糊，時光兜兜轉轉，停滯在某個暴雨過後的夜晚，有人懷抱著嬰兒穿過一座漂亮的小鎮，街道上瀰漫著清新濕潤的氣息，樹梢的黃鶯在溫柔歌唱，那些精緻的樓房籠罩在明亮的月色里。

附近的花園裡人影晃動，一個金髮精靈直起身來，手裡還拿著花鋤和鏟子，用那雙深邃清澈的藍眼睛看了過來。

「夫人，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嗎——哦，真是位漂亮的小姐。」

「謝謝。」

年輕的母親輕聲說，她稍微舉高了懷裡的女嬰，「我的曾曾曾曾曾祖母沒有結婚，只是邂逅過一位雪精靈先生，儘管其他的祖輩都是人類，但我也有一點稀薄的精靈血統，看，我的女兒也因此有尖耳，雖然不太明顯，不過似乎也正與您的情況合適吧。」

「…………」

蘇玟從夢中醒來。

她有些迷糊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間十分廣闊的黃金殿堂里，上方的穹頂高得近乎遙遠，透明的晶體散射出七彩斑斕的光輝，有一側的牆壁是由千百剔透的黃水晶拼湊而成的鏡面，牆外就是湛藍寥廓的天空，棉絮般的浮雲絲絲縷縷懸浮著，彷彿觸手可及。

蘇玟慢慢坐了起來，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狀態。

與此同時，她的手邊泛起一陣稀里嘩啦的金屬碰撞聲。

身邊是堆積成山的金幣，黃澄澄的錢幣因為她的動作而向四面八方滾落，閃耀的黃金如同汪洋大海般，將她的雙腿和尾巴都淹沒其中，更別提有無數青銅或者鋼鐵打造的、鑲著精緻金鎖的箱籠，此時正半闔半敞著，那些瑩潤的翡翠和橄欖石，瑰麗的鴿血紅與玉髓，散發出朦朧夢幻的光霧。

蘇玟抬起手摸到了自己頸間的項鏈，確定自己的財寶依然收納在空間里，那麼眼前這些——

她隨手撿起一塊打磨圓潤的、可以直接鐫刻魔法的秘金符文石，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了一行小小的縮寫。

這是霜風之歌的寶藏。

蘇玟：「……」

她先是興奮地在金幣和寶石堆里滾了兩圈，理智全無地沉溺在各色閃爍的光芒中，然後把自己埋進了寶藏深處，完完全全感受著這些貴金屬和稀有礦物獨特的觸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年輕的古龍如夢初醒地坐起來，發現這真的不是一個愚蠢的夢境。

「……」

她輕輕咳嗽了兩聲，發現這個宮殿里有人在看著自己。

事實上，不止一個人。

大概有幾十個龍族，悉數是成年的巨龍，只是維持著人的形態，大家沉默不語地看著她，眼神里倒是沒有震驚或者鄙視，反而充滿了敬畏。

是的，在看到她像個蠢貨一樣在金幣里滾了很多圈又躺了很久之後，他們依然保持著那種崇拜和畏懼、甚至還有點欣慰和喜悅的眼神，彷彿她就是他們期盼多年的救世主、或者降世的神靈。

蘇玟：「……日安，諸位。」

巨龍們本來都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彷彿一群雕塑般站在原地，這下子頓時全都被激活了，他們紛紛俯身行禮，蘇玟本來以為他們想要鞠躬欠身，然而，這些人接二連三全都跪下了。

「冕下。」

「冕下，日安。」

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他們也都是用的龍語，蘇玟現在聽著倍感親切，而且她還有種莫名的、精力充沛的感覺，讓她的心情變得分外愉悅。

銀髮少女走下階梯，順便將身後堆成小山的財寶全都收起來。

巨龍們對這舉動熟視無睹。

反正諸位冕下各有各的習慣，有些人喜歡將寶藏囤積在某個地方，有些人喜歡隨身攜帶，還有些人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對於財寶的儲存方式。

相比她的諸位長輩們而言，這位冕下的所有舉動都是很容易被理解的了。

蘇玟走到龍族們身邊時，不出意外看到了兩個風語氏族的巨龍，她當然還記得自己的外域之旅，彼時無盡聖殿還在虛空中漂流，這兩位冒出來和她大打出手，還說了一些很令人不爽的話。

「兩位，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吧，」她微笑著向他們打招呼，「起來，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你們兩個——順便，閣下們，很榮幸見到諸位。」

巨龍們紛紛起身，兩個風系巨龍無奈地對視一眼，頂著難以想象的威壓撐起身子。

他們臉頰上的鱗片都開始若隱若現，顯然是被古龍的氣息所壓迫，甚至開始難以掌控自己的形態。

蘇玟其實無意讓他們難堪或者傷害他們，倒不是說她就一點都不在乎之前那些糟糕的話語了，只是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首先，這個還給你們。」

她將手中憑空浮現的龍牙遞過去。

在姐弟倆震驚的眼神中，蘇玟輕描淡寫地解釋，「天空之神擊敗了你們風語氏族的族長，又用他的牙齒做了把武器，現在我把那個毀掉了，剩下的這個，也許應該——」

「父親！」

兩個巨龍接過她手中的龍牙，臉上都落下了淚水。

他們的哭聲充滿了傷痛，攥著那顆巨大的龍牙泣不成聲，最後抱頭痛哭，也許是回憶起家人，還有那段黑暗慘痛的歲月和整個種族的淪亡。m.

蘇玟安靜地看著這一幕，有一瞬間，她又想起霜風之歌，那個在聖殿里寂寞仰望星空、又在精神世界里幫她打碎牢籠的神明，那個屠城法蘭殺得血流成河的惡龍劊子手，還有那個在星之密林的月光里言笑晏晏的美少年——

在自己的眼中，在他的記憶里，在伊洛娜的記憶里。

蘇玟在不同的視角看著他，他是父親，是丈夫，是神祇，然而無論作為其中的哪一個，在一般人眼中，他也許都是不合格的，因為他拋棄了妻子和女兒，又肆無忌憚地屠戮凡人，哪怕人們知道了那天的真相，也只會認為他是咎由自取。

但是……

也許是因為繼承了同樣的血脈，她總覺得自己能理解他，哪怕他陷入瘋狂而屠城的舉動，讓他們自此天人永隔，讓她永遠沒有機會在現實世界里見到他。

然而她還是很難生氣，只是感到無限的惋惜。

此時此刻，兩個巨龍已經哭完了，正有些疑惑地抬起頭，旁邊的龍族們也都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冕下，您還好嗎？」

蘇玟並沒立刻回答他們。

她向前走，停駐在這間殿堂的盡頭，前方就是雲霧瀰漫的晴空，透過煙紗般的白色雲霧，依稀可見一座座巍峨聳立的黃金宮殿和大理石塔樓，它們從高空一直向下延伸，組成了一片高低錯落的浮空建築群，在這之下就是廣闊碧綠的原野和湛藍的海灣，巨龍們的身影遨遊在晴空中。

他們來自各個氏族，鱗片的顏色從熟悉的冰雪銀白到水藍翠綠火紅，體型大小不一，最大的堪比樓房，最小大概只有馬駒的身高，他們正盤旋或者佇立在剔透的水晶穹頂之上，斑斕瑰麗的鱗片閃閃發亮流淌著彩光，利爪和頸刺泛起寒芒，長長的尾巴拖曳在空中歡快地甩動著，悠長的龍吟在蔚藍天幕中回蕩——

此時此刻，他們彷彿全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正從四面八方抬頭看了過來，一雙雙寶石般明亮的眼睛里倒映著銀髮少女的身影，在尊敬和崇拜之外，還充滿了欣喜和希望，有些稍微年長的龍族甚至已經熱淚盈眶。

這是原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