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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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夢到了父王。

他撫摸着我的頭,慈愛的看着我:「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但不管怎麼樣都是橘樹。阿枳,不要忘了楚國啊。」我伸手想抱他,剛觸及他的肩膀便醒了過來。感覺臉上有些濕潤,用手摸一摸,發現全是淚水。

不久,楚國滅亡的消息傳到了代國。王兄與項燕戰死。他死得十分壯烈,秦軍攻入宮中時,他和父王一樣率領衛士拚死抵抗,在己方僅剩數人後自刎殉國。臨死前,他說了一句楚國人的心裏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儘管王翦下令封鎖消息,但這句話終究傳了出去。不到一月,東至吳越,西至滇黔,北到商於,南至甌越,幾乎每個楚人都知曉了這句話。所有人要麼心中默念,要麼低聲重複,儘管現在楚地納進了秦國的版圖,可再嚴酷的秦法也堵不住悠悠眾人之口,管不住人心所想。總有一天,秦國人會嘗到他們自己釀成的苦酒。

我坐在宮中向南凝望,對着父王與王兄的畫像下拜,不知拜了多久,額頭上已全是鮮血我才站起身來,癱在床上。我沒有哭,因為該流的淚早已流完,再哭只不過是暴露出我的軟弱而已。

遠處傳來腳步聲,趙家沖入宮室,身上連戎裝都未卸去,看到我的樣子,他靠近床邊,小心翼翼的清除掉我額頭上的血跡,握住我的手:「阿枳,我都聽說了,你...別太悲傷了,身子要緊。」我躺在床上,絲毫未動:「你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那我們代國呢?代國也是這樣嗎?」

趙嘉聽完我的話,道:「代國也會這樣就算全軍覆沒,也要從秦國身上啃下塊肉來。」他眼神堅定,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說:「韓國可以降,齊國可以降,魏國可以降,燕國可以降,唯獨趙國不會降。就算只有我一個人,也要衝向秦人死在他們的劍下,這不是別人要求我做的,只是我自己身為一個趙國人的骨氣。要不然我怎麼對得起天上簡主、襄主的英靈?」他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用略顯平淡的聲音將最堅定的信念說出,好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樣。

「不,你不是一個人。」我望向他:「還有我陪着你呢。」

「真好。」他笑了,一如十幾年前陳城郊外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隨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秦軍也逐漸逼近代國。他們沒有首先攻打我們,而是向北而行。我明白,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一旦北燕殘部被掃蕩完,緊接着就輪到我們了。畢竟那位雄才大略的秦王可不願意留下一個不歸服的小邦,他只是想將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下,就像他那十幾代先祖一樣。

趙嘉將代地民眾全部送到新設的那兩郡去了。隨之而去的還有相邦顏聚與大夫們,憫謙和徽芷則被孟均秘密帶上逃離代國。趙嘉托孟均將他們撫養成人,孟均失聲痛哭。臨走前,徽芷的哭聲像是要把我的心撕裂一樣。憫謙沒有哭,忍住眼淚,向我和趙嘉拜了拜便轉身離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上前兩步想拉住他,伸出的手卻又無力落下,今天才算是體會到骨肉分離之痛,不知當年父王看着我去往趙國時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

留下來的有士兵,有謀士們,還有始終追隨趙嘉的趙國宗室子弟。合起來大約有十五萬人。趙嘉在北燕覆亡那日召集所有將士,將王宮中珍藏的全部美酒拿出來犒賞他們,他端起一碗酒,緩緩道:「眾位沒走,是本王之幸。都知道將要面對的是王翦老賊的大軍而不退不降,

更是我代國的榮幸。自我趙氏立國以來,趙人從未屈服過,哪怕長平一戰四十萬大趙男兒埋骨異鄉,白起揮師HD圍困數月,我們就是易子而食,折骨為炊都不肯投降。六國之中,為我們敢和秦人正面對抗,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已經可以含笑見先祖於地下了。」他仰天作揖,大聲道:「不肖子孫嘉,無力挽狂瀾之才幹,致使秦賊犯闕,宗廟傾覆,實吾一人之過也!今率趙國父老,拚死拒秦,以贖失國之罪!」說完,將碗中酒一口喝乾,把碗狠狠砸在地上,拔出長劍:「趙國男兒,生不做俘虜,死不做孬鬼,護土衛疆,九死不悔!」代國將士都被這氣氛所感染,高舉手中武器,殺聲震天。

三日後,趙嘉帶宗室子弟最後一次祭拜宗廟,隨即命各部集結出城,迎戰逼近代都的六十萬秦軍。

那老王翦頗有點收買人心的計謀,命士兵大喊「秦趙同源,奈何相殘」之類的話,想招降我們。趙敖狠狠啐了一口:「鳥!將士們,隨我沖!」便帶着數千騎士突入秦軍大陣。我和趙嘉對視一眼,隨即命令全軍出擊。趙嘉拔出長劍,率宗族子弟沖在最前面,我緊隨其後。十五萬同四倍於己的秦軍猛烈廝殺起來。

我們的軍隊人人奮勇直前,披堅執銳。秦軍被數萬打頭的騎兵一衝,竟有些亂了陣腳。王翦急命後方弩手開弓,黑壓壓的箭矢朝騎兵們射去,立刻有不少人跌下馬來。趙嘉命步兵豎起盾牌,掩護騎兵衝殺。但步兵所持的盾牌又如何能抵擋秦軍的銳利弓弩呢?不過一個時辰就死傷殆盡,騎兵失去了掩護,秦國人的后軍又涌了上來,將我們四面包圍。接下來,屠殺正式開始。即使是在這樣不利的情況下,每個代軍士兵都死戰不退:有中了十幾箭還死死抱住敵人拖慢其腳步的;有被削去半個腦袋,臨死前還衝着秦軍臉上咬下一塊肉的;還有被數根長矛攢刺,早已氣絕卻怒目挺立的,沒有人逃跑,也沒有人投降。秦軍似乎從沒見過如此頑強的敵人,攻勢竟為之一滯。

我的雙手沾滿不知是我的還是別人的鮮血,滑膩得差點連刀柄都握不住,早已虎口開裂,雙臂如灌了鉛般沉重。趙嘉身上也添了不少傷口,沾滿血污。我們身旁的士兵越來越少,包圍圈也越來越縮小了包圍我們的秦軍高喊「活捉代王」「莫走了趙嘉」之類的話,像我們衝上前來,我們僅存不多的衛士也挺身而出,與之戰在一處。

冷不防一隻箭射向趙嘉,我下意識撲倒他,將他掩在身下,而那支箭不偏不倚的射中我的心口。

被箭擊中要害沒有什麼痛感,只是覺得有些涼,我躺在趙嘉懷裏,能感到生命正在緩緩離開我的軀殼。趙嘉一刀將那個發箭的秦軍梟首,抱緊我嚎啕大哭。「別...別哭。」我吃力的抬起手,撫摸着他的臉頰:「我們...不...不是...早...早有這個準備么?」他哭的從未如此悲傷,一旁的秦軍放下刀劍,靜靜地注視着我們。我的四肢正在變冷,意識也逐漸模糊,我知道時間不多了,便用盡全力抬起身子,傷口受到牽動,血又流快了些,我將嘴湊至他耳邊,用低不可及的聲音囈語着:「你...知道嗎,遇見你...是我...最幸運...的事,儘管無力回天,可你...已經做得很...很好了,我永遠以你為傲。」說完,我便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他:「快走!」

他沒有走,只是緊緊的抱着我,秦軍緩緩圍上來,試圖將我們倆拉開,我的意識變得空靈起來,彷彿又看到了煙波繚繞的雲夢澤,看到了父王、王兄,看到了那片我魂牽夢繞的楚國故土。我沒有看到的是,一滴淚從我眼中落下,打在了趙嘉的手上。

來世再相守吧,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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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錄初入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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